每年山阴落雪的那几天里,王子猷总辗转难寐,怪梦崚嶒。梦见火中宅院,梦见江上笛曲,梦见少年时被迷困的竹园,当然也梦见戴安道。
在建康初见之前,王子猷就在梦中与戴安道数次相会。那人身形魁伟,散发不冠,短褐草履。及近观之,面容古拙,甚至称得上丑陋,须髯短硬如岩草,鼻准峭兀得像黑鹳的喙。在他开口前,“戴安道”这个名字就像只小獐子从王子猷脑海里蹦出来。
戴安道声音沙哑,像嵌在溪底水激不转的黑石头。戴安道话头很稀,王子猷往日健谈,但在梦里却没什么开口的欲望。气氛并不尴尬或紧张,不说话并不是没话说,而是没必要。即便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剡溪的水结冰了吗?今天的刀比昨天涩。灶上菰米粥扑了。竹影摇金,斜阳满室,静静地一坐一立,他们就确认了彼此是此生最契密的挚友。戴安道挥锥雕刻,木屑漂浮空中,像迷惘的不知归处的雪。王子猷凑近去看石雕的脸孔,或许是佛像,或许是美人,没看清面目就醒了。
王子猷悠悠起身,窗外玉絮磅礴,他侧耳倾听。竹叶相挲的沙沙声,风与风纠葛的呜呜声,雪花与雪花相撞发出的碎玉般泠泠脆响,全被这天地一白囫囵吞进腹中。
在谢安的诗会上,二人首次在现实中相见。赴宴前他曾生出一种隐隐的担忧:戴安道是否如梦中一般模样,或自己梦中的那个人是否便是戴安道。相晤之后,这种忧虑轻飘飘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强烈的困惑与恐惶。戴安道长得与梦中一模一样,但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同。甫一晤面,他就觉得他们中间隔着一层似有实质的雾气,他伸不出手,也张不开嘴。王子猷与谢家诸君咏谑言笑,抚掌击节,但转头望见戴安道,原本雀跃飞扬的心绪就沉落下来,好像戴安道以及他所统摄的空间是一片黑黢黢的咸腥海水。他看到戴安道从囊袋中取出一尊木雕送给谢安,说这是为谢尚书雕刻三个月的塑像。王子猷惊慌失措,曳裾蹑足逃遁,好像承颜候色之人是自己一样。某次二人仅相隔两步,他终于忍不住清清嗓子,刺破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想质问戴安道为什么不主动与自己交谈,也想质问他谢安那老东西到底能带给他什么。但最后他只是问,剡溪的水结冰了吗?戴安道皱眉向后缩了缩脑袋(这一缩刺痛了王子猷),好像他是个婴儿或怪物。剡溪的水从不结冰,戴安道答道,随后挥挥袖子离开了。王子猷涨红了脸,不是因为蒙受羞辱,而是因为无法再欺骗自己。他终于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他曾引以为至交的人,实则是个庸俗的人,是个满身泥水的人,是个令他厌憎的人。他曾以为这只是自己受辱后的偏见,并为自己的薄情与不义而羞惭,但在后续几天的接触中,他也确凿地感受到了戴安道的疏远乃至鄙夷,他明白在戴安道眼中,自己只是个夸夸其谈、脑满肠肥、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
或是羞于再见,或是不屑相顾,那年剩余的漫长时间里,戴安道再未出现在王子猷的梦境中。在那些马齿徒增、蔓径荒草的梦境里,总是充斥着无数无关的、嚣嚷的、素不相识的面孔。其间夹杂着秋叶般不时飘落的不寐之夜。他一瓮一瓮地喝酒,一炉一炉地吞丹药。无济于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戴安道虽在千里之外,但已将他逼得避无可避,再退一步就会坠下深崖。于是他起意向戴安道复仇。不是为私仇。是为梦中的戴安道复仇,为他们的友谊复仇,为结冰的剡溪复仇,为咕嘟咕嘟的菰米粥复仇。他为此筹谋了整整一年。他散布流言,告诉所有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从而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他研究岐黄、丹道,炼制出无色无味却无药可解的毒丹。他甚至已经安排好周密计划,准备敷演一场行为艺术:在一个像他们初遇时那样静谧的雪夜,他将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拜访并中途折返,并向世人掷出那句:“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将是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王子猷自出生起从未伤害过别人,甚至狩猎时连雉鸡或野兔都没射伤过。但谋划这一切时,他无比冷静乃至冷酷,带着某种近乎激情的真诚。
那夜的雪比任何一夜都要恢宏浩渺,那只趴伏于夜空上的巨龟缓缓张口,将整个天地吸进它莹白的肚腹内。王子猷感到自己也被吞下了,他终于穿透那层蒙蔽世人肉眼的万籁谐一的寂静龟壳,得以进入世界的内部,聆听并分辨出万物震耳欲聋的呼吸与嗡鸣。他听到松枝与雪团左右揖让,继而喀喀地、簌簌地携袂落入空谷;听到雪粒在匀圆浑润的鸱尾上溜滑而过时发出的尖声欢呼;听到每一片雪花相撞时不加掩饰的惊慌愤怒或亲切缠绵,最终或融汇或离散;听到雪花落入滚茶中龇牙咧嘴的嘶嘶声与落入壶底炉火中陶然自快的噼啪声,听到剡溪水面的薄冰被船头与桨棹破开时既灼痛又激动的嚓嚓轻响。
在微微簸荡的船舱里,王子猷第一次在这种磅礴的万籁中酣然入眠。在白山白水中,那人终于出现。他在剡溪坚实的冰面上缓步走来,在王子猷面前停下。王子猷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但这种无措并不让他彷徨或慌促,反而让他笑出来。那种感觉回来了。同一条溪,你一脚踩实,即使隔着厚冰,也能笃定地认出冰面下汩汩涌动的故水。两人把袂握手,视线一交汇又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笑声止住后,戴安道缓缓开口。
在这个世代,友情可是极为奢靡之物啊。只有在大雪之夜的梦境中,王子猷与戴安道才是最契密的挚友。在其他的梦境中,我们都是彼此世界中极为微琐旁冗之物。在困顿你我肉身的现实世界中,我们或是陌路之人,或是泛泛之交,或相互鄙弃,或相互雠怨。这些零零散散、疏疏落落的恶意灰烬,才换来大雪之夜的那炉微火。我们在现实中越近邻,在梦境中就越隔阂;在现实中越疏离,在梦境中就越紧密。故此,我们在现实中素未谋面之时,在梦境中便一见如故;在现实中晤面交谈的那年,在梦境中便再难相见;而今夜你怀着悠远而滂沛的疏远、憎恶与仇恨来找我,在梦境中我们便针芥相契、莫逆于心。
回棹吧,我的朋友。在现实里,我们江湖永隔,后会无期;而在梦中,我们把臂同游,契谊日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