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老 屋

□罗大佺

老屋老了,锈迹斑斑,房顶的泥瓦和椽条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掉。特别是夏季的那一场狂风暴雨,吹断了房山后的一棵小树,小树倒在傍山而建的老屋房顶上,压断了一根檩子,打烂了一片泥瓦和椽条,檩子、泥瓦和椽条掉下去把竹楼砸了个窟窿,客厅屋里洒进一片亮光。

老屋老去,那是迟早的事,但没想到这么快。毕竟,屋里无人居住也才两年时间。两年前年迈的母亲还在屋里烧火做饭呢,母亲离开老屋才两年啊,老屋也要随母亲去了。

每次回家给父母上坟,去山林里看望儿子,抑或回去参加乡里乡亲的婚丧嫁娶,都要回老屋坐一坐,看一看,老父老母的遗像挂在他们生前住过的厢房里,面对遗像,心里百感交集,望着老屋,心里充满依恋和无奈。

老屋已有超过半个世纪的历史。20世纪50年代初期实行土改时,当地政府将老屋和周围的几分田地分给了母亲,母亲那时还是马河山上一位李姓大户人家的童养媳。据说老屋是一位姓何的地主的房屋,共有7间,当地政府将其中三间分给母亲和另一位乡亲。后来那位乡亲将房子搬迁出去,老屋只剩下一间半。母亲离婚后,和父亲结了婚,父亲将他分家时分得的房屋搬迁过来,和母亲的那一间半屋组成了一横一顺三个屋子,两间寝室和一间厨房,这就是当初老屋的模样。我是父母的第6个孩子,我出生那年,父母省吃俭用、四处借钱再建了两间房,一间做客厅,一间做寝室,于是老屋成为一个枷柦样的房子,共有三间寝室、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厢房和厨房后面还修了猪圈牛栏和厕所,至此,老屋才具备了农舍的模样。父母常说,老六多少岁,这房子就有多少年了。其实老屋的历史,远比我的年龄久远得多。父亲他们是五弟兄,但只有二伯三伯和父亲长大成人。父亲分家时是分了一间正房的,但二伯和三伯关系不好,父亲怕从中间把房子拆烂后,他们不好相处,于是主动和三伯换了那间厢房。厢房做正房,我家的老屋要比村里大部分农舍低矮一些,但父亲的人品,从此也辉映在老屋的檐柱上。

回到老家,从前的一幕幕常常浮现在眼前,恍如昨天。

老屋的屋檐下,原先有一个椭圆型的石槽,那是父母用来喂鸡喂鸭的工具。三姐心好,但从小个性强,脾气倔,小时候没少和我闹矛盾。一个雨天的黄昏,三姐和我吵架时,我一把将她推下屋檐。地坝里铺着石板,三姐仰天八叉地倒在地坝,双手撑在石槽里,这才有惊无险,没有发生可怕的后果。几十年过去了,这件事情现在想起来都感到后怕。我也很感激那个石槽,是它让我避免了一场弥天大错。屋檐口有一个石碓窝,那是旧时用来舂米的工具。打我记事起,生产队就已经有了碾米机,舂谷舂米不再用它。雨天,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一滴一滴,滴到石碓窝上面,滴起圈圈涟漪,滴起朵朵浪花,美丽极了。石碓窝也成为姐姐妹妹们磨刀的工具,每天出工时,将水蘸到石碓窝边,将镰刀放上去几磨几擦,刀口就铮亮锋利,久而久之,平整的石碓窝边凹下一片。

乡村的房屋,最珍贵的就是用木板来做墙壁了。打我记事起,老屋只有挨着厨房的那间正房半壁是木板,半壁是编织的竹篾片推上泥沙,涂上白灰。小时候上学得了不少奖状,回家后父亲和大哥就用米汤把它糊在墙壁上,几年下来,这堵墙壁也就成为我的光荣榜。厢房那间屋子柱头很粗,显得十分古旧。整座老屋一个枷柦样的房子,只有一间木楼,用来放粮食,其余都是竹楼,只能堆放杂物。我参加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买回火砖,将老屋的墙壁全部翻新,还修了个小粮仓,方便储粮。

老屋虽旧,充满温馨,家里虽穷,溢满爱意。无论日子多难,父亲母亲相濡以沫,不吵嘴,不打架,白头偕老,恩爱一生。父母也很少打骂我们,即使小时候做错了事,也是说服教育。记得小时候父母经常教育我们要懂礼貌,要乐于助人,看到老人背东西,要主动去帮老人背,看到小孩饿了,要舍得把自己的食品馈赠,姊妹之间发生了矛盾,要大让小,不能骂粗话。看到别家粗暴的家教,我们常常自豪地想,幸亏我们出生在这座老屋里,幸亏我们生活在这个屋檐下。

老屋里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父亲给我们讲故事。爷爷去世得早,父亲只读过两年私塾,10多岁时就跟着一位民间艺人走南闯北,汲取了不少民间文化营养。每当我们要听故事时,他随口就能给我们讲出来。有一位亲戚,我们叫她“表娘”, 跛着一条腿,她也很会讲故事。每当表娘来串门,晚饭后烧一盆木炭火,大家围坐一圈,她讲一个,父亲讲一个,讲到精彩处,屋里就传出朗朗的笑声。

从小父母就教我们做家务,烧锅、做饭,扫地、擦桌,掰玉米、喂鸡、喂鸭,样样都做,各尽所能。厨房里有一口手推石磨,父母用来推豆花、推汤圆。农历七月,父母从自留地里搬回嫩包谷,掰下玉米籽,用清水泡一会儿,磨出玉米面浆,用手几搓几揉,把切碎的茄子、辣椒、豇豆包在里面作馅,搭在锅边煎好,就成为香喷喷的玉米馍馍。父母在磨玉米的时候,总把我们叫去,要我们在磨把上搭上一只小手,帮助推磨。其实我们也使不出多大的劲,他们只不过是要培养我们爱劳动的品格而已。稍大一点的时候,我们就主动往家里的水缸挑水,从家里挑粪去菜园地施肥。一天晚上,我做完作业,夜已经很深了,推开门一看,母亲还在灯下一颗一颗地剥着豆角,那一刻,我真的很感动。

后来我远赴外地工作,父母也进入了耄耋之年,于是这古老的屋子里,溢满了思念的泪花。父母总共生了7个子女,五哥在襁褓中离去,大哥30岁时因病去世。每次回家前,我都会通知每一位姐姐妹妹,当她们带着儿女,带着孙辈,和我们一起回到这座老屋的时候,古老的老屋里,又飘荡出朗朗的欢笑声,一如当年。

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的父母,对泥土对老屋充满了深深的情感。后来老父亲去世了,只剩下老母亲一人孤零零地守家。我曾经苦口婆心地劝老母亲进城,随我们一起生活,老母亲想了很久,说,儿啊,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待在这屋里,如果我走了,家里这条狗怎么办?老屋谁来管理?房前屋后的树林会有人来偷的。其实我知道老母亲的心里,是离不开泥土,是舍不得老屋。送母亲出殡的那天,天上飘着毛毛细雨,当乡里乡亲将装着母亲骨灰的棺材徐徐送进坟墓的一刹那,想起泥土般朴实的母亲,想起人去房空的老屋,我禁不住悲从中来,泪如泉涌,放声大哭……

盛着几代人辛酸苦辣的老屋即将走进历史了。但我想,只要对父母的思念之情还在,只要姊妹们的亲情还在,只要侄辈、孙辈还在相互往来,老屋,就永远驻在我们的心里。

2018-02-09 □罗大佺 1 1 文艺报 content2930.html 1 老 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