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外国文艺

苏珊·桑塔格的舞蹈艺术观

□张 艺

听惯了苏珊·桑塔格擅长对摄影艺术发表自己的看法,总认为她是图像艺术批评和媒介艺术批评中的翘楚;而她本人对舞蹈艺术的兴趣和卓见,却往往被忽略不表。其实,她曾为美国舞蹈家和舞蹈编导露辛达·蔡尔兹的大型舞蹈作品《可见之光》写下文章《〈可见之光〉词汇表》;她还先后写下了《舞蹈家与舞蹈》《纪念他们的情感》《论林肯·科斯坦》等。在这些篇幅长短不一的文章中,桑塔格表达了她对舞蹈家、舞蹈艺术以及舞蹈守护者的崇敬和赞赏之情。

在这些目前为止尚名不见经传的散论中,桑塔格对蔡尔兹传递出的舞蹈之美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尤其欣赏蔡尔兹在拒绝中体现出的“积极的冷静”。桑塔格欣赏蔡尔兹作为一个现代派舞蹈家对古典舞的吸纳和调和,尤其是蔡尔兹的空间美学。在对蔡尔兹的欣赏之中,桑塔格重点探讨了舞蹈家与舞蹈的关系:在肯定舞蹈艺术的巨大魅力的同时,她强调了舞蹈编导家的突出作用。她意识到一种艺术的道德感——职业本性使得具有舞蹈表演家和编舞艺术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二元关系,达到“人舞合一”的理想境界。最后,桑塔格突破人们看待舞蹈的有限视角,探究舞蹈作为一门被发扬光大的艺术在发展过程中,舞蹈艺术家们和舞蹈艺术守护者、推动者在履行把纽约塑造成“世界的舞蹈之都”的使命时,如何携手不同门类的跨界艺术家,打造出杰出的、不同凡响的大型舞蹈作品。

总结桑塔格舞蹈艺术评论的主要观点,她是站在以写作为舞蹈呐喊助威的立场上,阐发“纽约舞蹈艺术世界的那种能量和灵气”。她认为,舞蹈直接关涉人类的身体表达形式,因此,无论人们采取何种方式来促进舞蹈的发展,其背后的支持力量都是来自对身体语言的肯定。苏珊·朗格曾说:“对于艺术而言,任何艺术变革的实现,并非仅仅停留在思潮涌动与观念形态的转移上,而必然是依靠语言形态的变革最终实现。”对于舞蹈艺术而言,任何表演进程的实现,也并非仅仅停留在思潮涌动与观念形态的转移上,而必然是通过身体语言的开拓最终实现。“舞蹈动作是一种作为生命活动的投影或符号呈现出来的与生命基本形式相类似的逻辑形式”。朗格在论述这句话时,已经意识到了舞蹈艺术的特殊性在于与生命形式的同构,在于身体作为最基本的艺术载体的性质。从舞蹈肢体语言的语义维度看,舞蹈身体语言的形成有其任意性又有其理据性,“以一种身体直观的物理形态陈述着内隐的观念意识、思想感情和文化事实,以身体占有空间的形式使动作具有了意义,完成了艺术符号化过程,这一动力定型的过程中,不断的重复强化了动作的形式感和象征义,最终使之规范”。恰如荷兰著名舞蹈家基里安所言,“我认为(舞蹈)编导的任务就是寻找我们灵魂的四肢”。 桑塔格在《舞蹈家与舞蹈》这篇文章中明确指出,“舞蹈完全通过身体来实现,而同时又超越了身体。它似乎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关注,在这一点上对身体和精神的关注融为一体”。桑塔格进一步指出,“彻底的集中、完全的专注”固然是卓越才华的舞蹈家必备的素质,如梅西·坎宁安和林肯·柯尔斯坦都以身作则地将舞蹈定义为“以身体形式表现的精神活动”,“没有一种艺术像舞蹈那样贴切地适宜于借鉴自身精神活动的象征(优雅、崇高……)。这也意味着一切关于舞蹈和伟大舞蹈家的讨论将舞蹈归入有关人类潜力的更为广泛的语义范畴之内。”这是“身体的清晰的意识性”和“与世界进行交流的广泛性”,决定了舞蹈的实质是一门身体的语言,身体的意识再现和情感表现,决定了舞蹈作为表象性符号活动的性质和境界。舞蹈通过身体来呈现的这种身体的载体性特质,也决定了任何舞蹈家的出类拔萃与任何舞蹈编导的卓越不凡都必须是在身体语言的开拓与身体对话的提升中达成“人舞合一”的境界。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桑塔格曾经有身体意识的阅读视野,但是她对于舞蹈家与舞蹈关系的探讨,已经在思维模式和批评气质上与梅洛·庞蒂的身体意识达成了一致,超越了美国舞蹈理论史上关于舞蹈表演家与舞蹈编导家孰者更为重要的争论,在身体意识和身体美学的界面上“中和”了舞蹈表演和设计的思辨,为进一步阐发舞蹈艺术其实“是一门跨界的艺术”准备了思想资源和理论起点。遗憾的是,在她对于舞蹈家和舞蹈关系的评述中,缺乏紧紧围绕身体意识和身体美学的主体美学的高度,缺乏在舞者艺术呈现和编者艺术开拓互动之中对身体的认识以及对其中变化的充分阐发和探索。更可惜的是,由于缺乏明确的身体对话意识,桑塔格偏颇地将舞蹈家与舞蹈设计家之间的关系视为一种从属关系,而不是具有创造性地、能够激发彼此才华的创作关系,错失了在更高层次的标准上观察舞蹈之魂的完美理念的逻辑建树。

尽管在理论建树上,桑塔格是有欠缺的,这也给我们后来人留下了“接着说”的批评空间。桑塔格的难能可贵在于,她是一位对舞蹈艺术不遗余力奉献热情和力量的艺术评论家。桑塔格在《论林肯·科斯坦》一文中,隆重推出了科斯坦在打造舞蹈剧场方面作出的不遗余力的贡献。桑塔格不仅把他看成是一位主动奉献的舞蹈服务者,肩负着发掘舞蹈人才的重任,更加把他看成是一位以精诚卓越的跨界合作促使舞蹈提升的忠实舞蹈守护者。“在他的首倡和持续的关注下,一种伟大的艺术和一个伟大的城市的生活得以转变。”桑塔格强调,科斯坦的远见、耐心和忠诚不仅催生并保障了最伟大的舞蹈团,更为重要的是他结合引进天才所创作的舞蹈作品和开拓舞蹈剧场的时空,为舞蹈艺术“作为一种精神价值真正严肃起来”创造了极佳的条件。桑塔格之所以为科斯坦背离常规的行为作出辩护,主要是因为她想对舞蹈忠实的守护者科斯坦致敬。

毋庸置疑,没有哪门艺术是绝对封闭的、自足的,不同艺术之间的渗透和交融更能保持各自的活力,而艺术家之间的合作关系则有助于延续和提升这种活力。尤其对于舞蹈表演艺术而言,不同艺术门类和不同艺术形式的跨界合作,不仅可以为舞蹈营造一个更为多元的表演平台和环境,而且也为更好地探索舞蹈作为一种身体语言的艺术创新提供条件和保障。舞蹈的传承和发展固然离不开舞者自身的不断努力,离不开舞编的精心设计,当然也离不开其他领域的合作者为守护和开拓舞蹈艺术所作出的艺术创见。正是因为跨界合作的介入,舞蹈表演艺术不再是单纯的身体呈现方式,而成了后现代主义艺术复杂舞台综合语言的精彩纷呈。

埃罗·塔拉斯蒂和鲍什等人曾提出“表演”和“剧场”的理念,正是意在说明,跨界合作对于提升舞蹈表演艺术美感境界的必要和前景。也正是因为越来越多的跨界艺术形式的参与,舞蹈表演艺术越来越具有“事件化”的倾向。原先古典主义的浪漫气息越来越向多元的、纷呈的、多层次的后现代主义的艺术表现转变。当然,无论如何,这些跨界合作的因素怎么也改变不了舞蹈直接关涉人类的身体表达形式的基本理念。舞蹈艺术之所以是一门卓尔不群的艺术,最重要的因素依然还是跨界的艺术手段对舞者身体语言的认知、呈现和守护。舞蹈艺术的发展方向,是在创新身体语言的基础上,走向表现卓越理想的跨界合作和审美探索。

2018-03-09 □张 艺 1 1 文艺报 content5508.html 1 苏珊·桑塔格的舞蹈艺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