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里卡尔多·雷耶斯离世那年》(文摘)

此处大海止息,土地伊始。雨落入惨白的城市,携带浊泥的河水滚流着,岸边的湿地盈满潮水。在沉郁的涨潮中升起一艘暗船,那是欲停靠在阿尔坎达拉港的“高地桥梁”号。这是艘英国船,属于皇家邮政航线。人们用它横越大西洋,从伦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海上留下梭子般的印迹,这里,那里,泊入同一些港口,拉普拉塔,蒙特维多,桑托斯,里约热内卢,伯南布哥,拉斯帕尔马斯,以如此或相反的次序,而若航程顺利,还会在维哥和波洛格内港停留,最后抵达泰晤士河,如同此刻驶入特茹河,而你不会问哪一条河流更长,哪一个城镇更宽广。船只并不大,一万四千吨,十分适合海上航行,这次横渡再次证明了这一点。虽然遇到持续的坏天气,晕船的只有那些初次渡海者,或一些虽有些经验,却因着难以治愈的胃部小敏感而受苦的人们。而且,由于船上自在的气氛和舒适的陈设,如其双生兄弟“高地帝王”号一样,它还被亲切地赋予了“船舶之家”的美称。二者都将宽阔甲板让给运动和阳光浴,比如,你可以玩板球,既然它是原野上的游戏,那么也可以在海的波涛上玩,这也展示了在大不列颠帝国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是出于决策者的意志。在气候怡人的日子里,“高地桥梁”是孩子们的花园,成年人的流连之地,但今天不是,一直下着雨,这是我们在海上的最后一个下午。透过晦暗的布满海盐的窗玻璃,男孩们窥视着灰色的城市,小山丘上低矮的都市,仿佛所有房屋都只有底层,偶尔窜出一座高耸的穹顶,一面强劲的侧墙,一个暗示着城堡遗迹的轮廓,除非这一切只是从阴暗的天空中倾泻的雨水瞬息万变的帐幔造成的假象,错愕,幻觉。那些来自外国的小孩,天性慷慨地赋予他们更多好奇,想要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父母会告诉他们,或者他们的奶妈,或者从这里经过去执行某项操作的海员会说,这里是Lisboa,Lisbon,Lisbonne,Lissabon,四种不同的说法,除去那些变体和不精确的形式。孩子们学到了之前缺失的知识,而让年轻的头脑更为困惑的是,这就是他们所知的一切,什么都不懂除了一个近似拼出的名字,以独特的阿根廷口音,或乌拉圭口音,或巴西口音和西班牙口音。后两种人能用卡斯蒂利亚语或葡萄牙语清楚正确地拼写Lisboa,发音却以他们各自的方式,既无法让普通人听懂,在书写里亦无所体现。明晨拂晓当“高地桥梁”驶离港口,但愿会有一丁点阳光和露出脸颊的天空,使这灰黑的雾霭并非完全是昏暗的,还看得见陆地,那些第一次路过此地的乘客已经记忆渺然,孩子们叨念着Lisboa,它自动从一个名字变成另一个,成年人皱起眉头,在一股刺穿了船木和铁器的湿气中不禁寒战,仿佛“高地桥梁”号正从大海深处滴落,双重幻觉的大船。从喜好和意愿上讲,没有人愿意滞留这个港口。

少数人要下船。船停了下来,舷门装上楼梯,不慌不忙地,行李搬运员和卸货员已经出现在下方,海关稽查们从屋檐下和塔楼的歇身处出来,和海关官员一同现身。雨下得柔和些了,若有若无。

乘客们拥挤在阶梯的高处,犹豫着,似乎不相信已经可以下船。或担心会被带入隔离区,或担心那些湿滑的阶梯。但真正震慑他们的是寂静的城市,或许所有人都死了,而这雨的落下只是为了让还矗立在那里的一切化入泥土。在港口周围,另一些舷窗微暗地反光,那些船柱是从树木上砍下的树枝,那些起重机显得好安静。是星期天。

在海港的棚屋之后崛起幽暗的城市,隐藏在立面与墙垣里,仍然被雨水护卫。也许它正掀开沉重的、绣花的帘幕,以空洞的双眼往外瞧,听雨水从屋顶冲刷而下,流过檐沟,流向地下的沟槽,小径洁净的石灰石地面,流入涌动的排水沟,在被水流淹没的地方,一些排水沟的盖子被水面轻轻地抬起。

第一批乘客下船了。单调的雨下一双双弓形的肩膀,手中握着包裹和小提箱,一副失神的模样。经历这场旅行仿佛一个流动的影像之梦,在大海与蓝天之间,船头节奏的升与降,波涛的颠与簸,催眠的地平线。有人把孩子抱在怀里,从孩子的沉默看来应是葡萄牙人。他没有询问这是哪里,或者此前,为了让他在窒闷的寝舱里快速入睡,大人们向他许诺了一个美丽、幸福的城市。另一个迷人的谎言,因为这些人无法忍受移民的艰难。一位耄耋之年的妇女,由于坚持要撑开雨伞,让夹在臂下的一个绿色的锡盒,那盒子形状像个衣箱,落在港口的岩石上砸碎了。箱盖松开,内里的物品炸裂开来。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只是个人珍视的物件,一些彩色的布条,几封随风飘散的信件和旧相片,一串散碎的玻璃念珠,几只弄脏的雪白线团,其中一只消失在船侧与码头之间。是一位三等舱的乘客。

(摘自《里卡尔多·雷耶斯离世那年》,若泽·萨拉马戈著,黄茜译,作家出版社2018年6月出版)

2018-05-02 1 1 文艺报 content17599.html 1 《里卡尔多·雷耶斯离世那年》(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