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青年批评家

酱缸与药方: 由柏杨说到鲁迅

□王晴飞

柏 杨

柏杨的文化立场处于鲁迅与胡适之间。在对中国文化与现实病症的概括与把握上,他与鲁迅接近;而在疗救的方法上,则认同胡适。这是他敬重鲁迅而又与之保持距离的原因。当他向中国历史深处寻找“酱缸”的根源时,这些都潜在地发挥着影响。

柏杨是一个具有多重身份的作家,他既是小说家、杂文家,又是史学家,他的各文体论著,都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驱动,尤其是杂文与史著,其实是同一目标下两种文体形式的体现,都是要找出中国文化中的负面因素(即“酱缸文化”),引起疗救的希望,并试图开出疗救的药方。

三种文体间的转换,有年龄、阅历的因素,更重要的还是他对于不同文体社会功效的认识。从小说转向杂文,是因为杂文对社会的反映更直接更迅速,而小说则需要更多艺术性的加工,对社会的作用比较迂回迟缓,这正是对鲁迅开创的杂文传统的接续——鲁迅式的杂文,即是“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而从杂文转向历史,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因为杂文既是对当下社会的反应,自然就会追溯到那些“有害的事物”的历史根源。在入狱之前,柏杨的杂文已有历史化的倾向,如《鬼话连篇集》中所载篇章,便是对历史上关于帝王吉验、谶纬之类“鬼话”的祛魅,总结出其中的若干类型,指出传统正史写作者的“保镖护卫”性质,以现代人的理性精神予以嘲弄。出狱后,柏杨则更是有意识地从历史中寻找中国“酱缸文化”的根源所在。所以他的历史著作和译作,也可以视为杂文写作的延续,自有杂文精神充溢其中,《柏杨版资治通鉴》中的“柏杨曰”部分,本身即是杂文。

柏杨的“酱缸”直接源于鲁迅的表述。鲁迅对“酱”是颇为熟悉的,日记中多有购买、食用酱菜、酱肉、酱鸭和接受这些酱制品馈赠的记录。“酱”在鲁迅笔下又可以作动词用,如《逃名》一文,说到逃名的人其实是倒真正爱惜名誉的,“逃的是这一团糟的名,不愿意酱在那里面”。在1935年9月12日答复胡风关于萧军是否要加入左联时说,“现在不必进去……一到里面去,即酱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中国传统的“酱”在制作过程中常需将各种原材料混在一起,密封保存,经过长时期发酵,产生化学作用,腐烂而有极强的刺激性气味,又富于感染性,可以将一切食品的气味都变成“酱”味。“酱”作为动词在鲁迅笔下,有如陷入蛛网而无法挣脱、难以自拔之意,类似于《这样的战士》一文中陷入“无物之阵”的处境:“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酱缸”在鲁迅笔下,也有作为中国现实和文化隐喻之意,《夜颂》一文中说:“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在这里,鲁迅将白日的现实视为虚假的矫饰,喻为“人肉酱缸上的金盖”和“鬼脸上的雪花膏”,则“人肉酱缸”和“鬼脸”才是真正的残酷的现实。鲁迅又常说,“黑色染缸”“漆黑的染缸”,含义亦相近,所指偏重中国文化与环境对新事物强大的熏染与腐蚀力量。

柏杨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现实的批判性总结,借用了“酱缸”的意象,显示出很强的概括力和丰富的隐喻性。在《酱缸特产》一文中,他对“酱缸”做了一个定义:“夫酱缸者,侵蚀力极强的浑沌而封建的社会也。也就是一种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长期斵丧,使中国人的灵性僵化,和国民品质堕落的社会。”第一句是对“酱缸”的整体释义,后面的“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是酱缸中的四种主要成分,这几种成分相互发酵,产生化学作用,而又生成七种酱缸产品:“曰‘权势崇拜狂’,曰‘牢不可破的自私’,曰‘文字魔术和诈欺’,曰‘僵尸迷恋’,曰‘窝里斗,和稀泥’,曰‘淡漠冷酷忌猜残忍’,曰‘虚骄恍惚’。”关于“丑陋的中国人”的“劣根性”, 柏杨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侧重和概括,但整体不出这七种“产品”范围。

关于酱缸的形成,柏杨主要从思想文化层面寻找原因,将其归因于儒家思想的影响,尤其是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定于一尊”之后,知识分子的思想形成固定模式,限于师承,到了明清,更是束缚于朱熹的解读,丧失思考的权利与能力,从而丧失想象力和鉴赏力。中国的知识分子也由此具有奴性,沦为权势的帮凶。

鲁迅对中国国民劣根性(酱缸文化)形成的时间和原因的理解则有所不同。他在日本留学时,常与许寿裳讨论三个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关于第二个问题,鲁迅认为“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 换句话说:便是深中了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的毛病。”其根源,则在于“两次奴于异族……做奴隶的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说诚说爱呢?”对于儒士,尤其是成为“儒教”之后并以“儒”为饭碗的儒士,鲁迅固然也常予以嘲讽,但他把儒士的堕落看作果而非因。柏杨则不然,他偏向于将儒家的独尊作为酱缸的根源。异族由于较少沾染儒家习气,反倒常被他视为正面的力量,而异族入主中原以后的堕落,他也常以为是逐渐为儒家习气熏染的结果。

柏杨对酱缸文化的表述,对中国文化与现实的批判,以及杂文文体的写作,都与鲁迅有直接而显在的继承性,他对鲁迅的态度,在整体上也是敬重的,如他曾表示“非常尊敬鲁迅先生的正直和无畏”,称赞鲁迅小说的“简洁”,对于鲁迅的一些具体观点,如青年人不必读中国书等也多表赞同。不过柏杨更认同的现代文人胡适,而对鲁迅有所保留,这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有关,也与他找到的疗救“酱缸文化”的药方有关。

柏杨对鲁迅的批评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鲁迅死后被圣化,不能批评,而任何不能批评的人与事,都会阻碍社会的进步;二是认为鲁迅战斗性强,不够包容;三是鲁迅的思想缺乏系统,偏于感性。第一点是鲁迅身后事,柏杨的批评指向也不在鲁迅自身,姑且不论。第二点与个人性格有关,也与柏杨和鲁迅所处的不同环境及二人对社会病症的不同判断有关。第三点则是柏杨将鲁迅与胡适比较后得来的,他认为“鲁迅对近代中国思想有很大影响,但没有超过胡适,且鲁迅的影响也仅盛行于大陆,而现在大陆也在开始研究胡适思想,我想再过十年,情形当更明显,胡适思想有巨大的学术和人文基础,鲁迅思想没这么丰满、这么有系统。鲁迅是感性的、斗争性的。”说鲁迅思想无系统,固然没有问题,不够丰满和没有“巨大的学术和人文基础”也与无系统相关。这里的“系统”与“学术和人文基础”指的都是西方尤其是美国而非中国的思想系统与学术、人文基础。

关于鲁迅的思想系统与西方学术和人文基础,论者颇多,或认为由于他留学日本而非欧美,所学西方学术、文化不够正宗,但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鲁迅从来不相信任何现成的药方。开药方并不难,因为有现成的好药方可供选择。“酱缸文化”的特性正在于它可以将一切腐蚀、感染,使药方本身也成为“酱”的一部分。改变、疗救现实的艰难性也在于,并不存在一个可以温顺地供我们施汤灌药的“病人”,“酱缸文化”中的每一次疗救,都是一场战争,引起“酱缸”的拒斥与反扑——病人不能(不愿)入口,再好的药也无法见效。药方也会引起“酱缸”的升级与变异,产生耐药性。当病毒不断变异,药方也应与之同时更新,鲁迅是将“酱缸”的反应也一并考虑在内的,所以他并不信任药方本身,尤其是任何现成的药方,而只信任对“酱缸”随时随地的即时诊断与即时战斗——虽然也并不抱成功的希望,这是没有办法系统的。人们常由此认为鲁迅有破坏而无建设,其实破坏与建设本是一体之两面,有益的破坏本身就是建设,二者不可截然分开。

柏杨的文化立场处于鲁迅与胡适之间。在对中国文化与现实病症的概括与把握上,他与鲁迅接近;而在疗救的方法上,则认同胡适。这是他敬重鲁迅而又与之保持距离的原因。当他向中国历史深处寻找“酱缸”的根源时,这些都潜在地发挥着影响。

(作者单位:安徽社科院)

2018-09-14 □王晴飞 1 1 文艺报 content42298.html 1 酱缸与药方: 由柏杨说到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