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评论

汉语哺乳育诗心

——读刘舰平诗集《我和影子》随感

□娄 成

我到省作协工作,第一个认识的作家就是刘舰平。因为是偶然中的第一个,印象自然格外深。那天我来报到,正巧刘舰平从海南岛回来看望作协的老朋友、老同事。同事介绍说:“这是著名作家刘舰平,这是刚转业来的娄成。”我忙起身规规矩矩道一声“刘舰平老师好”。那时的刘舰平近一米八的个头,挺拔的身材,红润的脸膛,俊雅的五官,尤其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应该算个美男子。可我这样毕恭毕敬,他只是应付性地点点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才好一些的心情,又低落下去了。后来才知道,那时的刘舰平已几近失明,认人只能靠声音,我这个陌生的声音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眼睛不方便,有时,刘舰平参加评奖,受他委托,申报表格往往由创研室代填,作品介绍由我们代写。责任重大,我必须更仔细地读他的东西,确实感觉很好,很有味,只苦于水平所限,“茶壶里煮饺子”,纵有千万感慨说不出、道不透,总怕因为我的原因耽误了他。好在好东西就是好东西,评委是有眼力的,他的《高山流水》在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是唯一一部入围的旧体诗集,他的《心象》获湖南省首届文学艺术奖。

刘舰平是一位在小说、散文、诗歌领域都取得了突出成就的作家。他早年的作品《船过青浪滩》获得了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的《鸟翅上的残阳》《夜有不测》《堂堂男子汉》《眼看不行了》篇篇文字细腻、笔力深厚,那触摸汉语的目光,那感平常人之不能感的深邃,打动过无数读者。

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这本新体诗集《我和影子》,色调精美淡雅、编排小巧玲珑,其中所收录的作品,较全面地展示了刘舰平近年来在新诗方面的全新视角、独到感悟、创作的蓬勃激情和语言的难以名状的灵性。

读读刘舰平的诗吧。

他在《虎纹海螺》一诗中写到:“你把生命中最坚硬的材料/全部拿来造房子/连骨头 利爪/甚至牙齿都舍弃了……狭窄的门缝/让蜷缩的日子无法展现/你是这所漂亮房子的主人/同时成了它的终身囚徒……”一枚小小的海螺壳,轻轻拿在手中,细细玩味,吹一下,声音回响如悠悠岁月,低声对语,在宁静与安详中引人思索:强与弱,得与失,追求与幻灭,既凝于物中又超然物外。作者把自己的宁静传导给读者,让人在快节奏的生活中暂时静一静、停一停。中国传统文化启迪人们“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刘舰平的这首诗,静中有思,思中有悟,淡淡的文字细细斟酌,宁静而致远。足见作者深谙传统文化之奥妙。

他在《风姿》一诗中对风有这样的描述:“风是居无定所的流浪者/经常穿堂入室/并不行乞/它拿起任何拿得动的东西/随手当作舞蹈道具/且不会物归原主/把狼藉一地/没头没脑的狂欢节/强加给毫无准备/而秩序大乱的日子……”看不见东西但感觉到风,在寂寞中与风为伴,和风玩耍,风的活泼俏皮令心情愉快,风旋转的舞裙扫过一切,作者不急不气,一个淡然的微笑,无奈地摇摇头,如同原谅顽皮淘气的孩子。刘舰平说:“双眼有疾,世间万物仅可半瞧,诗能养眼慧心,疗己诊世,何乐而不为。”读了《风姿》,我们感到了作者另辟蹊径的快乐。这快乐既朴素自然又真实亲切,让人深信好诗的确能养眼慧心,疗己安人。

他在《老照片》中又有这样的感慨:“人 活在世上/影子留在纸上/保鲜生命的一瞬/定格时间的表情/影子虽然也会褪色/却比人活得长久……//日子以苦涩居多/老照片以微笑为主……//生者与死者同在纸上欢聚/方寸天地容不下太多感伤/老照片从来不会流泪/它眼睛不眨地注视我们/——活着,应该比影子更坚强”。显然,刘舰平现在是无法欣赏老照片的,正因为无法用眼睛直接欣赏,才能在记忆和回忆中淘到更多的真金白银。不管怎样苦难的生活,人总会把笑定格在照片上,指望把瞬间的美好化为永恒。那么,做一个比影子坚强的人,笑着活下去吧,只要心中有光,眼前就不会黑暗。唐朝的刘禹锡留下千古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是的,消沉只能导致自我毁灭,花儿依旧会开,太阳照样升起。作者以《老照片》慰己,以《老照片》励人,在睿智的文字中读到了坚忍顽强。

他在《雪之花》中也有天才而天真的发问:“……雪花有没有化石?/雨滴是谁的种子?”又有老成而持重的回答:“这样的问题看似沧桑/其实只是一般常识/冬夜说梦比诉苦更温暖/春晓的雨滴比雪花更美丽/我们自以为成年老到/可任性的大自然/偏偏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谁天真谁老成?什么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人类虽然自以为是,但在茫茫宇宙中,只能归入微生物一类。我们不但攫取一切,而且自相残杀,最终自毁家园,把自己送入坟墓。作者举重若轻,寓严肃的话题于雪花雨滴这样清凉精巧的自然物之中,清新别致,意味深长。轻轻的叩问促人反省,淡淡的回答展露作者精致细腻的思维。

我一直觉得,什么是诗歌语言的佳品?是那些动用别人心里有而口中无的文字,或让人第一时间就能产生强烈心理共鸣进而拍案叫绝、或让人细细品味之后总感觉有说不尽道不完精妙之处的东西。刘舰平的诗歌语言,让人心静,让人沉思,同时有一种透彻的快感。这样的近乎灵光一现的妙语偶得,在他的《我和影子》中比比皆是,我想,恐怕许多明眼者都很难捕捉得到。

刘舰平的诗,不仅彰显了一位出世者空灵的人生智慧,作为一个面对现实、关爱苍生的作家,其作品也表现出了一位入世者对某些社会现象的关注甚至忧虑。

他在前面提到的那首《虎纹海螺》的结尾写到:“……你虽然摆出卧虎的姿势/却没有勇气/参加海洋生物/远征陆地的队伍//你在温顺中变成沙砾/将一座精致的古堡/留给空洞的时间/而你追慕的山林之王/也在进化的前沿/遭遇文明的围剿/当他们走投无路时/能否蓦然认出海底祖屋/殊途同归的安魂故里?”自然界中最弱小和最强大的,同在文明人前进的步伐中被踏为齑粉,当我们耀武扬威地炫耀战绩的时候,会想到这种征服一切的快感正在加速自身的灭亡吗?作者对物种灭绝的忧虑,文字凄美悲凉,哪个能无动于衷?

在《庄稼汉》中作者写到:“面朝黄土背朝天/——这种农耕姿势/居然保持了几千年/庄稼汉一旦直起腰/竟是一幢幢高楼/俯瞰祖辈的惊愕/和村子的矮小//地里长出了钢筋水泥/心头秧苗不再返青/池塘里的月亮/被打桩机震碎/庄稼汉的孩子/把无聊的空鱼篓/当作足球踢来踢去/夕阳闻不到旱烟味/也寻不见/每天蹲过的那道田埂//城市的怪圈/一环又一环/套牢乡村的梦/牛群告别牧歌/成了餐桌祭品//庄稼汉拍掉身上泥土/开始坐在电脑前/学会上网/学会打理虚拟农场/学会炒作地皮楼盘//……时尚风靡动漫/而冷落自然/庄稼汉也迈着卡通步/面对游客表演躬耕/五味俱全的农家乐/令人唏嘘慨叹”。这样的诗句已经不是浅吟低唱,而是大声疾呼了:过度城市化对传统农耕文明的毁灭性冲击,盲目旅游开发对淳朴民风的扫荡,变了味的不伦不类的所谓现代化生活,让每个人都感到了日益逼近的威胁,难道人类真的成了地球最危险的害虫了吗?

他在《贵族》一诗中更是一针见血:“……混饭的破碗/非说成祖传官窑/遮雨的斗笠/敢冒充顶戴花翎//豪门常出酒囊饭袋/布衣多见虎啸龙腾/家道中落/热衷于重修族谱/测字更名/只为了改换门庭/祖坟上的青烟/得花重金购买/时来运转的却是/朝不保夕的风水先生”。这首诗的高明之处不在文字,而在思想。酒囊饭袋也好,虎啸龙腾也罢,区别不在出身,而在后天努力。若不努力,豪门固然可以出酒囊饭袋,布衣也只能沿街乞讨。家道中落,就该埋头苦干,希图来日东山再起,而不能靠祖上遥远得几乎看不见踪影的光环来维持可怜的自尊,更不能幻想靠测字和风水来换取祖坟上的青烟。作者批评的是,社会物质生活的进步带来的可能不是精神的提升,也有愚昧的反弹。时下,多少人不思努力而只求神仙保佑带来好运?多少人在外沽名钓誉而把生身父母弃之路边?多少人除夕夜赶到开福寺、过大年上衡山,真的是一心向佛吗?刘舰平的这首《贵族》,既是对时下流行的风水热以及众多假信徒直白的批评与讽刺,同时也是对世人善意的提醒和忠告。

像喝茶一样,刘舰平的诗要品,越品越有味,这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创作很“汉语”,很“中国”。汉语文明的深厚积淀,不动声色地流泻于刘舰平的脑海,手指与手机屏幕相触的瞬间,擦出令人怦然心动的火花。别出心裁的汉字组合,意在其中,味在其外,绕梁三日,悠远绵长。中央电视台搞的全国汉字听写大赛、谜语大赛、成语大赛受到观众热议,尽管对比赛方式、内容选择、参赛者身份限定等具体问题见仁见智,但有一点认识高度一致:这是展示汉字千回百折之美、传播汉语博大精深之妙、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有益尝试。其实,多年以前,刘舰平就在他的散文《汉语人》中表达了他与汉语刻骨铭心的不解之缘:“像无法选择血缘种族和亲生父母一样,我无法拒绝汉语对我的哺乳。汉语是我幼年的儿歌,汉语是我少年的作文,汉语是我青年的情书。汉语是我的肤色,汉语是我的口音,汉语是我的思维方式,汉语是我的生活习俗,汉语与我的心率合辙押韵。”是的,汉语与刘舰平的心率押韵合辙,刘舰平的诗又与我们的阅读兴奋点和审美情趣榫卯相扣。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句话——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只有传统的,才是现代的;只有经典的,才是永恒的。

刘舰平对汉语、对诗文的热爱达到痴迷的程度,这种热爱的力量是难以想象的。在他的作品中,你读不到眼疾给他的打击,也看不到创作的艰难。然而,正因为他应对命运挑战的这种平静、淡然甚至默默微笑的表情,才更加显出他的刚毅、顽强,才更真实地诠释他“为了文学而生,可以藐视一切”的信条。“任你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的从容,是需要足够的勇气、底气和牛气的。“于无声处听惊雷”,震撼会更加强烈。

文学的魅力无可抗拒地吸引着刘舰平,刘舰平的魅力同样感染着文学。其作品和精神辐射出来的能量,让我更多地享受到了汉语的妙不可言;让我更多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宁静、温暖和阳光;让我更多地感受到了人要活下去,就应该是一直微笑的。

2018-12-12 □娄 成 ——读刘舰平诗集《我和影子》随感 1 1 文艺报 content47457.html 1 汉语哺乳育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