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书亦国华,玩绎方美:《红楼梦》的文本世界

□张敏杰

《红楼梦》传神之笔所在众多可谓有目共睹,今天研读玩味《红楼梦》更要多多追问其叙事文笔何以能传神,且可传诸久远?

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其三)》一诗,有“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的感慨,一个“搜”字颇值得留意。即便《红楼梦》的作者为不世出的大才,在用文字来写人叙事谋篇布局传情达意,亦有字斟句酌之艰辛,搜肠刮肚之不易。其实,我们今天研读《红楼梦》,解析文本的精美华彩,同样需要一个与创作者异曲同工的“搜”的过程。

《红楼梦》的作者并非一个普普通通的写手或作家,他能做到其事本无可写可述,但一经他的生花之笔,人和事即尽态极妍,令人愈看愈爱欲罢不能。他以自己的文学才华和功力所呈现出的文本,大都与心急气躁浮皮潦草粗枝大叶无关。小说家似乎能全然洞察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效果,确信笔触能捕捉到自己要描绘的东西,且预见透过文本能传递出什么样的阅读体验。例如,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人生地不熟还遭遇冷眼,只得携板儿绕到后门上打听周瑞家的,看见闹吵吵的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于是便拉住一个问:“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奋勇热情,他们的回答之语值得品咂一番:“哪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哪一行当的?”刘姥姥初来乍到显然不知荣府一宅上下有三四百丁之多,只能想当然地问“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大概极熟悉荣府这里的情况,对府院里各家各户都摸得门清,不回答先反问:到底是哪个周大娘?因为这里可称之为“周大娘”的,都有三个呢,另外还有补充说明——还有两个“周奶奶”呢,言语间洋溢着童真的自豪。值得我们深究的是,孩子们说“周大娘有三个”,而非简单的语义转换“有三个周大娘”这么简单。孩童的言语表达天真天然,语义聚焦先在“周大娘”,后转移至数量词“三个”之上。因为刘姥姥询问的是——有个周大娘在家么,“有个”是虚化表述,不是多少个的意思,而是特指有一个;“周大娘”是实词实意,率先传达出来,顺此孩子们认为周大娘是有,但有三个。而补充的“两个周奶奶”,这是刘姥姥没有问及的,是孩子们顺承“三个”的主动表白,颇有显摆之意,语序自然调整为“还有两个周奶奶”。在荣国府后门街市的众声喧哗中,在看似简单的小儿口中语精细地摹写出孩童烂漫无心的情形,且内涵老少如此问答之理。此即如英国小说理论家詹姆斯·伍德所言:文学和生活的不同在于,生活混混沌沌地充满着细节,但极少有引导我们去留意注意的可能,但文学不同,它教会我们如何去留心留意。由此,我们对《红楼梦》的阅读和阐释还当在文本的细节处下足工夫。

的确,任何一个意义在被说出来、在被领悟之前是不存在的,不同的表达方式即蕴涵不同的意义和意味。作为经典文本的小说《红楼梦》值得也经得起我们进行精雕细刻式地阅读、解析和阐释。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从王夫人的住处出来,先顺路前往王夫人房后的三间小抱厦内——因黛玉的到来让贾母的住处有些拥挤,于是迎、探、惜三人移居至此。周瑞家的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学者于“窗下围棋”,有校订为“窗下下棋”(周汝昌),或为“窗下下围棋”(冯其庸、蔡义江)。窗下进行的“下棋”“下围棋”活动,与“围(用作动词讲)棋”自语义的表达和理解而言差异并不大,但若要追问究竟三者哪个更优,哪个与作者的下笔命意更相契合,或许就要我们多加思量,在中国的叙事资源中去找寻依据。

葛洪《西京杂记》:“戚夫人侍儿贾佩兰,后出为扶风人段儒妻,说宫内时……八月四日,出雕房北户,竹下围棋,胜者终年有福,负者终年疾病,取丝缕就北辰星求长命乃免。”宫廷女眷中间有对弈行棋之风尚,时令场景皆已点明——秋天八月,竹荫之下,且胜负之际还牵连出独特的小风俗,阅后令人印象深刻。是为“竹下围棋”。再回到描写迎春、探春两姐妹对弈的第七回,这回紧接第六回的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之事而来,而刘姥姥进荣国府的时节是“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农家在冬事上尚未办妥。“竹下围棋”“窗下围棋”两者自时令上言两者大致相近。

《艺文类聚》卷七十四引沈约《俗说》:“殷仲堪在都,尝往看棋,诸从在瓦官寺前宅上,于时袁羌与人共在窗下围棋。”窗下围棋自此成为一个具有范式性质的意象。揆之以后世众多的围棋诗歌作品——“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杜甫《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鸣局宁虚日,闲窗任废时”(元稹《酬段丞与诸棋流会宿弊居见赠二十四韵》),“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复吴图”(杜牧《重送绝句》),等等,可知“窗下围棋”乃中国文学对下棋场景的诗意化表述。

贾府中的尊长和小姐们下的是静雅的围棋,小厮们则玩的是闹腾的象棋,例如第二十四回写焙茗和锄药两个在下象棋,为夺一个棋子“車”正在拌嘴,而其他四五个小厮则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丫鬟小姐有时候则会玩简单热闹的赶围棋的游戏。贾政因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在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有版本作“下”)棋而已”;众小姐们下围棋,同样与“看书”并称,例如第四回写道:“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此处下笔用“看书下棋”,属泛写勾勒,简单交代小姐们的日常生活内容,与“窗下围棋”传递表达的情境情致大有不同。作者如此用笔,亦可视为在行文上前后不相犯之考虑。

第十七回贾宝玉在大观园试才的过程中,受父亲贾政之命在有凤来仪处又题一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庚辰本脂砚斋在此有批语:“不必说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综而观之,下围棋的意象虽散见文本各处,作者从诗体表达到叙事文句都在对既已有之的“竹下围棋”“窗下围棋”等诗意化表述进行积极回应。

一场对局在大的叙事格局下看似无足轻重,遣词造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红楼梦》文本中独具审美之价值,亦大有功于人物之刻画塑造。第六十二回:“探春因一块棋受了敌,算来算去总得了两个眼,便折了官着,两眼只瞅着棋枰,一只手却伸在盒内,只管抓弄棋子作想……说毕仍又下棋。”治家要筹划谋略,慎思明辨,下棋亦是如此。探春总管府上事务,不免要眼观耳听,权衡得失,苦思冥想。大小是非亦如棋盘上之局面,既然有受敌之危,那就无妨先稳脚跟找到活水源头,打通关节盘活上下左右。棋品即人品,与宝琴对弈的过程并无间断,探春举重若轻三言两语不动声色即处理清四姑娘惜春屋里的一桩人事问题。难怪黛玉评价探春治家之风,认为三丫头探春是一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要是换了他人大都早耍起威风作起福来了。由此来看第七回写探春和迎春的“窗下围棋”当为一个淡淡却又幽深的伏笔。及至后文写到迎春出嫁,宝玉伤感之极,在领略寥落凄惨之景后情不自禁信口吟成一歌,其中有“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两句。棋声不再,棋枰有污,怎能不伤感。由人而思棋,由棋而念人,抒写出宝玉内心深处的那份手足亲情。写棋亦是写人,言辞语句的精微处经得起审视,值得玩味品读。

《红楼梦》撰述者们(包括早期重要的批书人脂砚斋、畸笏叟等)精心建构起的文本世界,是今天唯一可见可读的载体,是我们进行学理研判和审美鉴赏的基石和重心。今天研读《红楼梦》理应首先回到作品的文本世界,批文入情,以明目去照形,以敏心去照理,在中国文学的大传统中让经典文本的芳华和美好虽幽必显。

2019-01-11 □张敏杰 1 1 文艺报 content47890.html 1 书亦国华,玩绎方美:《红楼梦》的文本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