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穿越而来的“惊奇先生”

——朱涛诗歌印象 □罗振亚

读罢朱涛新近创作的200余首诗,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一直以来困扰我的问题:诗人究竟为何而创作?对此,古人似乎早已给出了比较确定的答案,《毛诗序》里曾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发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见,无论是嗟叹歌咏,还是手舞足蹈,诗歌创作的目的从本源上讲都是“言志”。但是把时间的指针调整到21世纪后,“言志”自然早已成为多数人触手可及的语言权利,诗歌也不应仅仅再局限于“言志”的范畴,新时代的诗歌写作应该有更丰富的艺术追求和审美旨趣。至于诗歌创作的目的在“言志”的大前提下深化或者细化成什么样态,仍然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朱涛的诗或许能在这一问题上给人以启发,我个人以为朱涛写诗的目的在表达之外,恐怕还包括寻找自我想象力和语言艺术的极限。他好像从未满足于以往的奇思妙想,或者说,本来已经触摸到带着光晕的艺术“灯塔”的他,又总是要去追求某种比“灯塔”更高、更远、更美妙的艺术境界。

在当下诗坛中,朱涛的诗属于最难阅读的那一类。这种难度并不是来自于诘屈聱牙的语词,而是实实在在地来自智力和想象力的考验。读者必须调动全部的思想智慧,并且具有一定程度的诗歌鉴赏力乃至理论素养,才可能感受到朱涛诗歌的独特美感。

朱涛的诗歌创作起始于20世纪80年代,玄奇的想象也一直是他诗歌最主要的推进方式,在他的作品里很难找到完全写实的词句,天马行空的词句让人目不暇接。我们看这首《荒草乐园》:“仿佛再无可刈割的人类荒草/长岀手来/缠绕铁丝网/光顾你们均匀的呼吸/异乡口吃的风/涌向这张嘴/湿润雌蕊的心房/用尘土捏造的头走路/遇见的天堂/都是身后浸泡的深渊/皮靴,不管为谁收获/撼不动死亡披上的外衣/从枯黄的河滩升起/搅动蜡烛波纹的嗡嗡声/给结痂的婴儿/探路/防洪堤/泄出明天荆棘的味道”。多种事物连缀出现,但这些事物之间的联系并不符合一般的生活逻辑,可是全诗读下来却又符合某种情感逻辑。朱涛的诗句并非完全放任灵性、拒绝思考的无意识排列,而是遵循着某种隐秘的、细腻的情感逻辑排列,更像是一个被精密设计的梦想世界,于是,诗句中的那些看似全不合逻辑的想象背后,潜藏着多层次的复杂隐喻。从这一点上看,朱涛的诗更像是普鲁斯特的创作,他们都对思想和语言的碎片进行了奇妙的重组,并通过这种重组在语言内部和想象空间同时进行一种有组织的、内在的谋反,这种谋反表面上并未取消任何规则性的东西,只是在暗中通过凸显其中一部分,而使其余的部分陷入黑暗。这种方式在小说创作里往往表现为某种独特的叙事方法,而在诗歌创作中则外化为类似于朱涛的这种奇异的想象。

由此可见,阅读朱涛的诗,真正可行的方法并不是逐字逐句的分析或者绞尽脑汁地拆解一层层的隐喻,费尽心力搞清楚本体喻体和诗人创作的心路历程可能只会让读者更加困惑。尽可能的调动感官和思维,去捕捉诗人的情感逻辑,才是打开朱涛诗歌世界大门的钥匙。换句话说,朱涛的诗是最适合多意解读的那一类文本,以致无法用简单的语言去表述或者概括,只能从写作这一动作的本源上去理解。

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让朱涛的诗拥有了某种超越历史性的价值,这样的诗和想象力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值得称道的,但这并不是朱涛的诗引人注目的全部原因,他的创作其实兼具思想性和历史性,他在诗中想要诉说的情感也绝非只是一时的奇思妙想,在想象的同时,朱涛也从未忽略过思考的价值。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诗歌确实在经历一场变革,变革的过程或许并不尽如人意,但变革本身却实实在在地蕴含着进步的希望。20世纪80年代或许是一个特别的时代,至今依然有不少诗人和学者呼唤“八十年代”的诗歌精神,这是“八十年代”诗歌创作的荣光,同时也凸显当下诗歌创作的一种不足。遗憾的是,这种诗歌精神随着30年来的风风雨雨已经在读者群体中逐渐淡化,成为某种带有强烈怀旧情绪的记忆,很难再对当下的诗歌创作做出切实的引领和指导。朱涛的诗或许会给21世纪的中国诗歌带来些许特殊的慰藉,在他的诗中总能隐约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这种熟悉又是在极端陌生化的语言风格包裹下存在着,让人熟悉的不是语言,不是意象,甚至也不是情感,而是思想层面的某种精神特质。

朱涛从不是一个“凑热闹”的诗人,他的名片一直以来只有他的作品,他也不是愿意跟随某种潮流的诗人,他始终坚持着自己独特的言说方式。这让朱涛在回归诗歌创作时,并不带有网络诗歌时代诗人们的某些创作的普遍性,而是用新颖的、不断创新的技术手段来实现诗歌精神的追求。在《消防员舞会》中,他说:“这是伟大的技艺/肉体缩放自如/撑起肿胀的新世界/像东方瑜珈的/圆规/更多时侯是清空/返回原点/迎接霹雳不朽偶像的无限//是时间剁碎了我们/再用不着戴上骷髅面具/惊吓午夜/扮演吸血鬼/砍伐清晨醒来的血管道路/衰老让一切面目模糊/骨头凋零/任性花光最后一枚钟声硬币//永恒的死亡爱人/唯有你穿着醒目的黑色晚礼服/冷眼旁观/火堆里舞蹈的/消防员/那是我们引以为傲的/唯一/闪烁尘世的诗篇”。这种略有宣言意味的表达,与其说是赠予曾经站在诗的高峰的北岛,倒不如说是对那一代诗人的集体认证,“火堆中舞蹈的消防员”是绝妙的比喻,这一份承担与坚毅在依然晦暗的前路上显得格外耀眼。从朱涛的诗来看,我相信他就是这样的诗人,他有时会沮丧、会愤怒、甚至会故意把最黑暗丑恶的世界毫不保留地袒露出来,但他的心中最终总是会有一点思想的光亮。

思想的力量在朱涛的诗中随处可见,他的所思所想也是包罗万物,无论是在枯燥的生活中还是在忙碌的旅程中,一些经常被人忽略的景观都可能会成为朱涛思考的起点且很难预测这种思考的终点。更为可贵的是,朱涛把思想的深刻与语言的传神精妙结合,就能带来较强的阅读快感。强大的思考力让朱涛的诗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融入了理性的光辉,其思考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是不可多得的。可能是工作性质的缘故,朱涛的诗多数是写在旅途的间隙,这也从一个侧面验证了他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思考和创作行为。可以说,朱涛是一位身体和灵魂都一直在路上的诗人,诗歌才更像是他的家,称得上是诗歌界的“时间旅行者”。

提起朱涛诗的语言,第一印象就是高度的陌生化。这种在诗歌创作领域比较常见的艺术手法本来并不值得过多地描述,但奇妙的是,陌生化效果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诗人身上发生效应时,会呈现出不同的斑斓的色彩,这也是诗歌艺术最有魅力之处。朱涛诗歌语言的陌生化效果,一方面来自于其驾驭语言的天赋和取之不尽的想象力,这使得朱涛的诗注定不会平凡,总有惊人之语;另一方面则是其有意营造的语言境界,这虽然是技术层面的努力,却也明显渗透着诗人的宏大世界观。

通读朱涛的作品后不难发现,他较少使用生僻的词汇,使读者在阅读中不会因为语词的难度而产生阅读障碍。但当这些平常的语词用朱涛的方式组合在一起时,却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化学效应。这种词语的组合与搭配方式是朱涛诗歌语言的一大特色,他总能发现一些日常词语中最细微、最隐秘的语素或者潜在含义,再用极强的联想能力加工,最后配合所要表达的情感,一气呵成全无滞涩。比如“美得像一枚指针/直刺云霄”。以一般的语言习惯来看,“指针”和“美”是不能形成直接语义关联的,一枚指针的美,恐怕需要更具体的描摩,是纤细的、粗壮的、挺拔的,或者简约的、复杂的等等。诗人用的关联方式不仅仅是说“指针是美的”,而是说“美得像一枚指针”,这短短7个字已经把指针的独特美感前置,重点又不是喻体指针,而是“美”的本体,随后诗人做出解释:“直刺云霄”。诗人用两行11字和一个巧妙而轻盈的词汇关联结构,就表达出如此复杂的意蕴,可谓是妙笔生花。

虽然做到了高度的陌生化,但朱涛的诗歌语言也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的,他自有一套独特的语汇系统,其中也不乏一些高频词汇。嘴、口、唇、舌是朱涛诗中最常见的人体器官,在他新近创作的200余首诗中出现超过百次,这个比例其实可以说明一些问题,而多数出现的嘴、口、唇、舌等器官词汇都有比较明显的共性,与其搭配的往往是沉默、喑哑、残破一类的形容词,此外,死亡是朱涛语言系统中另一个经常出现的词汇,表面上看,这是诗人经常思考生命彼端问题的必然结果,但朱涛对于生存与毁灭问题的理解却并没有那么简单,在朱涛诗中出现的“死亡”往往不用来描述沉重的生命终结,而是一种与鲜活生命相对应的生命状态,具有更为丰富的社会和历史含义。

2019-03-04 ——朱涛诗歌印象 □罗振亚 1 1 文艺报 content48558.html 1 穿越而来的“惊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