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评论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顾建平

《幸福街》给我的最初惊愕是它的叙述语言如同日常生活般的平静与琐细,像一个老人不厌其烦在回忆。黄家镇的幸福街、光裕里、由义巷,每一棵树木、每一幢房子、每一家店铺都被精确定位、精细描写,读者借助文字可以在脑子里建立一幅黄家镇的全景地图。作者何顿给我们展现了他对物象的迷恋和沉醉,没有一句概括语,每个语句都是细节的一部分,而全书则是众多细节的集合体。人物对话也是你来我往的全程实录。

《幸福街》放弃了对现代小说美学中的浓缩和简约的追求,大跨度地直接衔接了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小说传统。不同于我们通常观念中的小说,也不同于何顿以往的大多数作品,《幸福街》写了生活在黄家镇上的一群人近50年的生活,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人生,全书没有主要人物,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核心故事,非常接近我们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接近普通大众生活的本来面目。小说描写了一组群像,黄家镇几条街上一群出生于1958年的小伙伴,他们一起上学、一起长大、一起步入中年甚至接近老年,男孩子何勇、张小山、黄国辉等,两个出色的女孩子林阿亚、陈漫秋,还写到了他们的兄弟姐妹、父母辈。黄家镇安宁祥和,居民们虽不富足但也远离匮乏,孩子们过着天真欢乐的童年。他们进入学校,正值上世纪60年代中期,历史的天光云影也投射到黄家镇幸福街这片平静的湖面上。他们人生的第一次洗礼,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骤雨。

走出童年,越来越接近成人世界,孩子们的幸福感逐渐流失,而对于那个年代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历史的风雨过早地剥夺了他们的幸福。第三章《陈漫秋的少女时代是十分孤独的》写赵春花、陈漫秋母女惶恐不安的生活,相对于其他还处于天真烂漫幸福时光的小朋友,陈漫秋的童年不仅孤独而且忧伤,他们母女生活在幸福街上,像是一个巨大的反讽。第五章写到父亲母亲被抄家抓走后林阿亚受到的巨大惊吓,“林阿亚成了一只可怜的小猫”,标题就是这句话,她的童年和幸福同时戛然而止。

小伙伴们成年以后要面对更广大的世界,经历更壮阔的人生。他们有了各自的家庭、各自的谋生道路,人生轨迹相互交叉或者远离,有些人走得更近,有些人逐渐疏远,离开黄家镇的人远走高飞,留下来的甚至结为连理的也因为恩怨情仇而分道扬镳。而最极端的,则是阴阳永隔。

留在黄家镇当民警的何勇,娶了唐小月,他算是相对主要的人物,也是一个很有正能量的人物。有经营头脑的张小山开歌舞厅,与县剧团唱花鼓戏的小杨好上,后来歌舞团遭遇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张小山赔不起损失进了监狱,出狱后经营录像室,娶了方平,接着又离婚。原先在陶瓷厂工作的黄国辉娶了刘艳艳,下岗后成了张小山的跟随者。张小山喜欢的杨琼是县红旗织布厂的下岗工人,嫁的丈夫唐志国成了植物人。男孩子心目中的女神林阿亚嫁了个上海丈夫乔五一,陈漫秋嫁给了黄国进;黄国进后来当上了教育局局长,他和林阿亚是幸福街上最有出息的人。小说用很多笔墨写到了90年代传统企业倒闭,工人下岗潮,警察何勇抓到过卖淫的下岗女工。小说最后写到张小山、黄国辉因为入室抢劫杀人,被判了死刑。破案时还是何勇带手下去拘捕他们两人的。

而父母辈的命运也各有差别。早年备受屈辱的赵春花退休前与常万林结婚,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劫后余生,知足而乐。彭校长退休后用所有积蓄买了一座老宅,院子靠墙种了南竹,还有一棵很古老的桂花树,彭校长喜欢坐在古老的桂花树下喝茶。赵春花是晚间广场舞的公众领袖,彭校长每天早上在湘江边上打太极,他们都为延续幸福而健身。幸福不只是一种状态,它还是一种领悟。

《幸福街》语言朴素,没有华丽修辞,没有文雅腔调,甚至没有一个文绉绉的词语。在何顿早年的小说《我们像葵花》《三棵树》《生活无罪》等作品里,往往有一个微带痞气的城市青年,摩托车后座载个姑娘,呼朋引类互约“呷饭”,颇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豪侠之气。当年他的小说也是口语化,但是节奏快,张力足,辨识度很高,初读有惊艳之感。《幸福街》里,作者年轻时的那股莽撞劲那股火气没了,甚至他呈现在近年作品《黄埔四期》《湖南骡子》里的那种紧张激烈也消失了。我边读边想,一定有什么事情让何顿变了,变得慈祥、平和、宽容了,让他慢下来、静下来,并把这种态度投射到小说文字中。当然年龄也能让人发生改变,但变化不会这么急、这么大。

《幸福街》每一章都是口语化的标题,类似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或者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小说。这些标题如同于情节预告,既让读者有一点心理预期,又能勾起读者更强的好奇心。小说不避琐碎,介绍当年的街巷、建筑、树木、服饰、饮食等物质具象,大量生活细节为1958年前后出生的这一代人,甚至延伸到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留下珍贵的生活记忆。这也是共和国的珍贵记忆。新中国70年历史,除了那些惊涛骇浪的大事,还需要附上这些生动的细节才能立体地呈现,才真实可感。

我们不能说《幸福街》在小说艺术上有多大的突破,它也没有显示出作者在《黄埔四期》中表现出来的叙事雄心。作者可能志不在此。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来,作者是在非常放松的状态下,怀着深情甚至感伤来写这部小说的,几位同龄人身上包含着作者很深的寄托,何勇代表了作者的人格理想,林阿亚、陈漫秋这两个女孩子身上则寄托了作者的少年情怀。

有哲人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完成一个回忆。《幸福街》既是一代人的记忆,也是何顿的记忆,王家镇的记忆,是独特的、不可替代的珍贵文本。如果文学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唤醒记忆、激发情感,那么这部小说以它结实的现实主义风格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2019-03-13 □顾建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48704.html 1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