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观澜

给石头和山取名字

苏敏

骑马石

我们村里有的是石头。家中盖房子的时候,打地基的石头便是从山上取回来的。还有我家门口的石壁、门槛石、磨刀石、猪圈里的猪食槽、磨坊里的石磨、立在村头的石杆、我们玩耍的石子,以及坟头的那些石碑,都是从山上寻回来的。

我对这些石头不感兴趣。它们长的样子都不太好看。可是,后山上有一块石头不一样。后山严格说来不算个名字,它之所以叫后山,只是因为它位于村子的后面。

在我们村,出门便是山,转身也是山,向左是山,往右还是山。你要问我是哪里人,最好的回答便是,我是山里人。如果把我们的村子当做一把椅子,后山便是那把椅子的靠背,村庄累了,便倚着后山靠一会儿;如果把我们村子当成一张床,那么后山便是那张床的床板,村庄要是乏了,便躺床上睡一觉歇息,第二天便又精神十足,一身的力气。这一睡,说不定还能睡出一大堆放牛娃来,我是,黑牛也是,桃子也是,邻家姑娘也一定是。

后山之巅有一块巨石,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匹马。我们村里,养过牛,养过羊,养过猪,就是没养过马。什么是马呢?马有没有脚呢?我问父亲。父亲说,马长着四只脚。我跟父亲说,牛不也是四只脚吗?父亲笑着说,马可不一样,它可以飞。那马是不是长着翅膀呢?父亲没有回答我,只说,马是草原上的一种动物。切,我们这里不到处都长着草吗?父亲说,草原哪里像我们这里。我说,草原是什么样子?父亲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说还是没有马嘛。父亲又说,草原啊,绿草如茵,一望无垠,一马平川。我不懂。

我经常爬到后山的这块石头上,它高高地耸立在后山顶上,我将它当成是我们村里的马。我从树枝上掰下一根树枝,或者从竹子上掰下一根竹枝,把树枝或竹枝当成是马鞭。我将马鞭不断地抽打在巨石后面,马鞭“噼噼啪啪”作响。我一边挥动马鞭,一边“驾,驾,驾,吁,吁,吁”地大喊大叫起来。

见我玩得如此高兴,我们村里的风又跑了过来。它好像跟我说,我带你去过乳房山,你也带我骑一回马,好不?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得意。风跟着我,它掀起我的衣衫,撩起我的头发,跟着我一起狂奔。云也跑了过来,一朵朵流淌开来,它有时跑在我的前面,有时又跟在我的后面。我似乎看到马的四只蹄腾空,跃起,在云雾里飞翔。坐在马背上,我看见了草原,看见了湖泊,看见了大海,看见那些地方闪烁着万道霞光。

这块石头是飞来的吗?是像黄山的那块飞来石一样由铁拐李腾云驾雾搬来的吗?假如是的话,我们村里谁是那聪明伶俐惹人怜惜的小娇呢?是不是那邻家姑娘呢?可是她的父亲不是石匠啊。后山上的那些猴子、兔子、山羊,它们是不是从这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呢?我想起这些的时候,村里的风就偷偷躲了起来。我以为,我们村子里的风,走南闯北,东游西逛,它一定知道这些秘密。可是,谁知道,我们村里的风就是干不了大事,你瞧瞧,当我有疑问的时候,它便躲起来,不见了。

村里有很多人不见了,有人去了镇上,有人去了城里,有人去了合肥,有人去了常州,有人去了温州,有人去了广州……他们是不是骑着这匹马走的呢?

如果这样,我可不可以给后山取一个名字,比如叫骑马石。它多么像一匹马,载着那么多人去了那么多地方,可转念一想,我又后悔了,有的一去不见了踪影,有的跑着跑着便折了一条腿,断了一只胳膊,还有的丢了性命,变成一捧骨灰。若是这样,这是不是皆要怪罪于这块石头?村庄里,那些老头子一个个蹒跚臃肿,须发雪白,脸上刻满沟壑,他们呆呆地坐在村口,半晌不说一句话。他们是否骑过骑马石,这匹马为何不将他们一起带去远方呢?

村庄外的人,到哪里找一个后山这样的“靠背”与“床板”歇息呢?

笔架山

烧纸钱的时候,文榜叔在一旁叹息,说咱们村出不了有钱人。我也叹了一口气。是啊,村里祠堂年久失修,快要倒了,没钱买修祠堂的水泥和砖瓦。我长叹一声,文榜叔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他说,我们村能出读书人。

出读书人?

他顺手指向乳房山,说,你看,它像什么?

说实话,我爬过骑马石,在梦里无数次抚摸过乳房山,却从来没有仔细地端详过文榜叔手指着的这座山。我去这座山上放过牛,砍过柴,挖过地,捡过蘑菇,收过麦子,拔过猪草,可我却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它。它长得有些凌乱,不太成气候,远远望去,三个山头并排着,山间沟壑纵横,树木参差不齐,乱石犬牙交错,连一条像样的山路都没有。

我总以为,我们村子里的这些河流不成气候,缺少大江东去的气概,没有浩浩荡荡的磅礴,而这都要归咎于这座山。它们瑟瑟地蜷缩着,像是犯了错似的;它们挨得那么近,你挤着我,我挤着你,生怕其中的一个山头有了出头之日,你不服气我,我不服气你。

山头的背后有一个湖。准确地讲,不能称之为湖,只不过是比普通池塘大一点的池塘。我姑姑家就坐落在那座池塘边。高高的山顶上,荡漾的湖水犹如一面明镜,映着蓝天白云,可它就是映不着我们村子,映不着村子里的女人。我想,如果这座湖泊落在我们村里,我一定会脱光衣服潜在水中,我知道,村里的女人们总是会去水边洗菜洗衣服的,邻家姑娘还会去水边解开她的麻花辫子洗头。等她们坐在湖边,我便噌地一下,从湖里钻出来。然后,冲着她们大笑。可是,它在高高的山顶背后,并不完全属于我们村。

据说,这湖里有人跳下去再也没爬上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跳下去,是湖水寂寞找人做伴吗?传闻这湖里有湖怪,三头六臂,浑身长着长长的毛发,还有一双大大的鳍。只要它一出来,湖面上便会掀起滔天巨浪。我一直想见识一下滔天巨浪的样子。人们还说,每隔一段时间,湖怪便会出来吃人,而且,只吃童男童女。这么一说,我又吓得浑身颤抖,裤裆里叮当作响。

我远远地望着这座山,想起很多往事,以及有关湖怪的传说。我反复咀嚼着文榜叔说的“我们村出读书人”那句话。突然,我眼前一亮。是啊,它不就像一个笔架吗?那座山的三个山头之间凹陷下去的地方,不就是笔架上放笔的地方吗?广州有笔架山,辽宁有笔架山,我们村不也有笔架山吗?

父亲算是村里墨水喝得最多的人,若是碰上有人要写个地契、请帖或者对联,父亲总会被乡亲们客客气气地请过去。乡亲们请父亲的时候,父亲便不紧不慢地从他的书桌上拿起笔墨纸砚,然后,挺直他那被粪桶和柴火压弯的腰杆,踱着方步走出去。我至今觉得,父亲只有在拿起他的笔墨纸砚时,腰杆才是直的。这些年,他被我治病欠下的债务已经压得喘不过气来。

母亲整天劳作,有时候累得直不起腰。我无数次听她说过,只要你念书,我们再苦再累也值得。母亲是个农家妇女,她不会说读书这样的词,她说的是念书。可我觉得念书没什么意思。在学校里,我总是逃学,旷课,同别人打架,去偷园里的桔子,碰上学校旁边有放电影的,便翻爬院墙,除此之外,我还把心思放在那些长得好看的女同学身上,我喜欢看她们那飘逸的乌黑长发与鼓囊囊的前胸。初中毕业后,我读了师范,整日游荡、打球、玩音乐,写一些谁也不愿看的文字,从不将读书当回事儿。

我们的祖辈父辈,整日劳作在这座山下。他们风里来,雨里去,从泥土里刨一口食吃,这些谷物,耗尽了他们一辈子绵长而又短暂的光阴。沉重的劳作,磨平了他们的骨骼和肩膀,压弯了他们的腰身。如果说他们的岁月是一部书的话,这部书一定是由苦难、劳累、饥饿、贫穷等关键词串联而成,倘若撰写出来,那一定是一部血与泪凝结的史诗。可是,他们的传奇与故事,又有谁帮他们记录和编纂呢?

山顶的那方湖水还在,只是日渐萎缩。它静静地荡漾在山顶,被风吹起一道道波纹,犹如父亲铺纸挥毫时的墨汁,抑或悄无声息地滋养着我们这些在教室里佯装读书的孩子。

我算不算是一个读书人?我觉得不是。麻雀奶奶家的儿子叫成龙,她家正对着笔架山。只要一开门,这山便耸立在她家的门口。她家祖上几代没有一个读书的。成龙的父亲有一身好力气,耕田,耙地,砍柴,挑担,绝对是一把好手。他们是不是也像我的母亲一样,对成龙说,只要你念书,我们再苦再累也值得呢?

那天,路过他家,成龙正好站在门口。我说,成龙,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成龙有些羞涩,压低着嗓子说,我在上海读研究生。哦,他可是我们村第一个研究生啊!

2019-06-24 苏敏 1 1 文艺报 content50212.html 1 给石头和山取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