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少数民族文艺

像宁蒗河一样自然流淌

□阿卓务林

阿卓务林,彝族,1976年秋生于云南宁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诗作见《新华文摘》《诗刊》《人民文学》《民族文学》《诗选刊》《大家》等期刊,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年度诗歌精选》等数十种选本。著有诗集《耳朵里的天堂》《凉山雪》。曾获云南文艺基金奖、《边疆文学》奖、《云南日报》文学奖。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入选2019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

“你说你不会拼读宁蒗的蒗/这并不奇怪,与你的阅历和学识/也无关联。它仅仅说明/你从未到过此地。翻开《现代汉语词典》/宁蒗的蒗的确形单影只,孤寡落寞/它虽然与‘浪’同音,但一点也不浪漫/一点也不多情。它仅仅和‘宁’字/组合成一个彝族自治县/但对我而言,这个字就是巢/就是家,就是土豆,就是燕麦/就是给我生命的母亲,就是祖国/此刻,我就在这个字所覆盖的土地上/谈情,说爱,娶妻,生子,做梦”。

这是我发表在2007年12月《诗刊》“青春诗会”专号上的一首叫《宁蒗的蒗》的诗。《现代汉语词典》对“蒗”字的解释,确实只有一条:“宁蒗,彝族自治县,在云南。”

我是土生土长的宁蒗人。我熟悉宁蒗,就像熟悉自己的履历。宁蒗位于滇西北高原川滇交界处。宁蒗的县情特点可以概括为五个字:“山、少、偏、穷、特”。“山”,就是山区面积大,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属典型的高寒冷凉山区。“少”,就是少数民族众多,境内生活着彝、普米、傈僳等12个世居民族。“偏”,就是区位偏僻,交通闭塞,离市府丽江古城120多公里,离省会春城昆明500多公里。“穷”,就是贫困面大,贫困程度深,1986年被国务院列为首批治理的特困县,2001年又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特”,就是社会发展背景特殊,是一个由上世纪50年代初原始共耕制、奴隶制、封建领主制等多种社会形态并存的区域,“一步跨千年”,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特殊县份。“蒗”字的孤僻,与它所覆盖的这片土地的偏远,巧若造化。

我热爱宁蒗,就像热爱自己的母亲。而从宁蒗县城东侧流过的那条叫宁蒗河的河流,自十多年前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县城工作以来,我已不知在她的两岸留下过多少无足轻重的脚印。

对于河流,我的先辈们向来也怀有敬畏之心,也许是凉山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极力蛊惑的缘故吧。《勒俄特依》这样告诉我们:“雪山子孙十二支,无血的六支:黑头草、柏杨、红豆杉、水筋草、铁灯草、藤蔓;有血的六支:蛙、蛇、鹰、熊、猴、人。”我的先辈们坚信人类是从雪中、从河里繁衍而来,他们至今称呼人类为“佤葱”,直译便是“雪人”的意思。

我的先辈们个个能歌善舞,他们都是天生的诗人,他们都是山歌王。他们一直坚信“万物有灵”,坚信真理往往是朴素的、自然而然的。他们说万物皆有生命,只不过形态万千、心态万千罢了。他们把一切动物和植物,都视作自己的兄弟姐妹,当成可以与之对话的生命。多年前,他们一直对梦境、幻觉、影子、回声、疾病等现象的变化深信不疑,总觉得那是神灵在通过这些物象,向自己召唤或言说。他们把这些自然力当作神,试图通过祈祷祭祀等活动,去劝导和影响它们,让它们护佑自己和亲人,并由此改变命运。这种敬畏山水、珍爱生命的思想虽属言传身教,但在我心里早已根深蒂固。

我是日格阿鲁家族的后裔,身上流淌着先祖子俄古火的血液。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族人,爱着我的先辈,爱着脚下这片静谧而滚烫、苍茫而生机的大地,也深深爱着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一切生命,爱着这些生命创造的过往和现在。这片土地收容了我的躯体、我的灵魂,也收容了我的忧伤。我是这片土地上苍茫生命中长歌短吟的一员,我知道他们的快乐和痛苦,知道他们的浪漫和艰辛,也知道他们的富足和隐忧。

这片土地不仅给了我生命,还给了我感悟内心韵律的天赋,给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她的神光照亮我梦游的幽径,她的山风滋润我远眺的目光。山水间,人海中,火塘边,炊烟下。母语、履历、生灵、尘光、俗恋、顿悟。我的诗歌来源于这里每一间会唱歌的土墙屋,来源于这里每一条会跳舞的河流,来源于这里世代相传的说唱文化和传统习俗。

所以我试图把想象的触角伸进历史深处,用爱激活神话和传说;试图把现实融进心灵,以现代人的视镜去观察生命的悲壮,聆听神灵的呼喊,同时用冷峻的方式转述;试图从脆弱而顽强的生命个体身上,寻找原始的美,同时对他们的不幸表达抚慰;试图从古老而又生生不息的俗世生活中,寻找佛光和胎记,同时对包含真理的事相和细节,致以崇高的敬意。

一直以来,我也常常告诫自己,要静下来,像祖先的祖先,那最原始的父亲,最古老的酋长,他的无比慈祥的脸,无比干净的心,还有比邮票还窄的梦。静下来,为了那深藏于内心,那因忠贞而从不逃遁,因虔诚而从不叛逆,因怜悯而从不狂妄,因仁爱而从不嚣张,那最最真实、最最纯粹的“另一个自己”。

是的,那些优秀的宁蒗人,一个个走向了更为辽阔的远方。但我会一直站在宁蒗,站在凉山,站在丽江,站在云南,和我那些以苦为乐、把酒当歌的族人一起喜怒哀乐,一起一日两餐。是他们的善良在感染我向善,是他们的美好在引领我赞美!我会一直聆听他们的心声,触摸他们的温度,凝视他们的举止,感受他们的呼吸,代替他们说出深藏于他们内心的那些美和好,善和良,并以此作为自己神圣的使命。

而我也将听从太阳的指引,顺应内心的召唤,像宁蒗河一样自然流淌,像凉山云雀一样忘情歌唱,用蘸染夜色的笔,记录彝人的生活变迁和心灵悸动。因为除此之外,我好像再无更好的、善待自己的生活方式了,再无更好的、感恩先辈的报答途径了。

2019-07-03 □阿卓务林 1 1 文艺报 content50356.html 1 像宁蒗河一样自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