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摆准自己的位置,所有东西才在画中有位置

——评王苏辛小说集《在平原》

□黄文娟

《在平原》由6个中短篇组成,让读者于深浅长短不一的对话中一路跋涉后,猛地登上了一条大坝。大坝前,是作者播撒的纷杂的精神博弈,“正-反-合”的自我辨析路径,它们就像灌木丛和掩映其中的小道、一波三折的沟崁,待你披荆斩棘、逡巡其中,然后终于登上了大坝,才会看见作者指给你的那个平原,那个流着蜜与奶的“应许之地”。

事实上,找到作者指给我们的“应许之地”,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习惯讲求情节性和故事性的读者,很容易被那些密度极大的对话、层层展开的回忆拦截。如果要寻找一个不那么复杂的切口,我们不妨从这些篇章的结尾开始。《在平原》收录的这几篇小说的结尾,都有一个共同的东西:“路”和“走”。结尾处都昭示了主人公的某种清晰感和决心,但是如果不深入小说内部,不辨认某些肌理,像作者所做的那样,一遍遍淘洗和熔炼,这种清晰感是很难被理解的,是可疑或者轻飘飘的。

淘洗、辨析、熔炼

相对于结尾一致的“路”和“走”,也许淘洗、清洗和熔炼,才是这几篇小说的真正核心。

在小说《所有动画片的结局》中,主人公因自身的成长而对朋友进行“淘洗”:“现在她已经到了另一个人生阶段,需要对那时候的认知进行一次重新洗牌。她屏蔽了一些言论和自己渐行渐远的朋友圈好友——确切地说,是一些她认为已经逐渐变得极端和狭隘的朋友”。但是另一方面,被“屏蔽”掉的朋友,真的就是“平庸”且无力的吗?她笔下的人物进行着辩论。“只是你不再关注”,“所以你残酷。你就算比所有人看得深刻,也不重要,因为你总是不管别人的心情”。对朋友的淘洗,归根结底就是对自己的淘洗。即使朋友不能再像原来那样为自己提供意义,也不代表他们就消失了。他们只是从彼此的成长过程中脱落,就像已经成熟的瓜果,以脱落的方式,确定了自己的不同于对方的意义。不管是在《所有动画片的结局》中,还是在《在湿地与海洋之间》,曾经的友谊并未消失,它留在了主人公的生命里,帮助他们成为现在的自己,并帮助他们清晰了未来的方向。

跟《所有动画片的结局》相比,《在平原》的对话更加密不透风,密不透风的对话背后,则是节奏极快、密度惊人的、同时也更加艰难的“自我”辨析过程。这个曲折幽微的过程,伴随着对另外一个人的启迪而来。开篇,李挪来到一个西北小城,给一个艺考的学校教授专业课。李挪离开她曾熟悉的圈子,是有意识的——她觉得她需要一种新的、确定的、根底上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原来的环境让她有了停滞和迷茫感;也是无意识的——她并不知道这里能给她什么,漫游到此地,做艺考的老师,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混沌之中的停顿,对初到此地的李挪而言,她甚至不奢求这是“过渡”。然而遇到许何,情况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许何有着她曾经有、现在依然有的诉求:“画好”。区别在于,许何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画好”,而李挪,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画好”,后来却认定那在别人眼中的“画好”,只是她用激情和直觉推进的浮光掠影,无根底、不可持续。最后达到了这样一个效果:找到自己,就是几个不同的“自己”听到了某种召唤,然后渐渐站成了一个“自己”,这是一个熔炼的过程,从此这“一个自己”成为了核心。

找到这一个“自己”的过程,往往是延宕的,总要伴随着很多迟疑。延宕、迟疑和不舍都是人之常情,然而,对于李挪而言,如果想“直取核心”,连这些都是不必要的:“她用六个月的时间拼出了自己改变的过程,但其实改变只需要一个瞬间,她完全可以直接进入,不需要那么曲折。徐培琼不是因为跌宕起伏的过程被记住,而是她最后留下的那个改变。”李挪甚至认为,另一个画家“很难再走远也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好”。

一遍遍淘洗,辨析,熔炼,就是一种确立。而紧跟着“自我”确立而来的是,如何以这稳若磐石又接纳万物的“自我”,面对世界,面对环境。于是就有了那句话,“他摆准了自己的位置,于是所有的东西都在他画中有了位置”。毫无疑问,给自己所处的世界确立秩序,哪怕只是创作中,也是一件比确立“自己”更加艰巨的任务。“他摆准了自己的位置,于是所有的东西都在他画中有了位置。”

“新日常”的可能性

说到“日常”,尤其是关涉日常的写作,很容易让人想到上世纪的文学界的“新写实主义”,然而稍加对比我们就能发现,新写实主义的指向是消解,消解曾经笼罩在人们头顶上的崇高,让生活本身回归烟火气,回归琐碎打破崇高。新日常——如果这个概念能成立的话——指向的却是重建,指向的是收编琐碎,将前辈撒在地上的那一地鸡毛收拾起来,以“个人”的力量,将意义重新灌注进本无意义的,甚至是于人无动于衷的生活。意义,只有落实在个体身上,只有在有一个具体的指向时,才具有意义。这个指向,首先就是“自我”的建构。

而“自我”一旦像《在平原》的李挪那样确立,环境与自我的关系就不再是环境大于“自我”,以至于“自我”要么被否认忽视,要么被熔炼成适应环境的形状。读《在平原》,我们很明显感觉到,作者展开对话时,也把环境压下去了,淡化到极致。是因为环境不存在了吗?不,环境已经内化了,已经被消化成某种认知而成为一个需要被矫正的对象。

也许我们可以乐观地说,恰恰是在作为个体而非类别的“人”的意义上,我们有了再次建构我们的世界的机会。就拿“新日常”来说,所谓新日常,从某种角度上,可以理解为曾经的宏伟的世界已经坍塌成一种碎片化又横无际涯的信息之网。面对这种世界时,我们与亿万年前初蛮荒大陆遭遇的原始人,有着类似的自由,也有类似的无知。于是,转向自己的成长和内心,把自己当做基点来投射世界,就是很自然甚至是必然的事情了。这种内转,反映在文学创作中,一时间给很多“忧国忧民”的读者带来困扰和不满,比如从“70后”作家开始,对“写作沉迷于日常的琐碎和苦闷”的批评声音就不绝于耳,当“80后”“90后”的写作进入公众视野以来,这种声音更高了。

诚然,年轻一代并没有像前辈那样与宏大世界搏斗或者并肩作战的经历(甚至有刻薄者以为是没有这个能力),但实质却是,无意义世界,就是祛魅、去中心化以后的世界的本来面目。甚至,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我们面临的宏大世界,一方面它对曾经让人们激情澎湃或痛心疾首的“意义”无动于衷,但另一方面,它并不拒绝有心者去命名,去与之重新建立联系重新建立秩序。群体只有到了此时才真正的可以尊重个体,环境与世界本身也是到了此时才还原成纵深可把控的个人的日常。

2020-02-12 □黄文娟 ——评王苏辛小说集《在平原》 1 1 文艺报 content53397.html 1 摆准自己的位置,所有东西才在画中有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