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版:新闻

王蒙:“文学是我给生活留下的情书”

□王 杨 陈泽宇

“那个日子本身闪闪发光,太珍贵了”

记者:新中国成立之后,在上世纪50年代,文艺界涌现出了一批反映当时社会生活的作品,包括您也在此期间创作了《青春万岁》,您对这一时期的文学有怎样的记忆?

王蒙:新中国成立之初那种欣欣向荣的气象是无与伦比的。当时从解放区已经带来了一些引人注目的作品,像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李有才板话》、康濯的《我的两家房东》、马烽和西戎的《吕梁英雄传》,这些已经让人觉得面目一新了。原来在国民党统治区哪有机会知道这些反映新的生活、新的思想、新的政治力量、新的部队的作品?新中国成立后不久,还出来了一本书,就是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当时评价非常高,大家也特别爱读。我1953年开始决定写《青春万岁》,里面第一句话就是“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因为我感觉人民共和国刚建立的那个日子本身闪闪发光,太珍贵了。

我想这样一个新的国家、新的生活、新的历史的开始,全国人民都有一种兴奋的心情,有一种激动的心情,有一种梦想连连的心情。我的意思是我的青年时代有一个光明的底色,这个底色是亮的,即使下面有一些曲折,有一些坎坷,但是一想起这个光明的底色,对新的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所抱的这种信念、这种期待、这种愿景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永远不会放弃的。

所以当时的作品里都有一种乐观,甚至说是天真也可以,没有这种乐观、这种天真,怎么可能有那种革命的高潮?当然人们要不断地积累经验,不能满足于天真,但是这样一个光明的底色、光明的愿景,我认为是新中国刚刚建立时的最宝贵的财富。

“我还有看家一招,那就是坚持学习”

记者:从您最早写《青春万岁》至今,创作状态持续了近70年。好像近70年来创作都没有中断过,您的一生就像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一样:“青春万岁”。

王蒙:我觉得是这样,我的青春年华从十几岁一直到30岁,一层光明的底色打下了基础。我们这一代作家的特点是:我们信。我们相信中华人民共和国,我们相信中国共产党,我们相信社会主义,我们相信五年计划,我们什么都信。什么都信有没有弱点?也有,对道路可能有的曲折和坎坷准备不足,对人们可能有的歧异准备不足。再一个我去新疆的时候碰到一些坎坷,但有机会和各族的人民在一起,和农民一起到人民公社里去,这个机遇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我觉得这段经历很好。

我当然要和人民打交道,要和边疆打交道,如果整天只认得王府井、西单、北新桥、前门大街,那能成为大作家吗?往新疆一跑,这一路上我认识了多少地方,河南、陕西、甘肃、内蒙古、宁夏,吐鲁番、天山、准噶尔盆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赛里木湖……原来对我来说,北海公园太液池就够伟大了,到颐和园看到昆明湖我就已经服了,等看完赛里木湖,才知道天地真的广阔。

我还有看家一招,那就是坚持学习。总有人问我,你在新疆待了16年,都在干吗?我说,我在新疆是维吾尔语“博士后”,两年预科、五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五年博士、两年博士后,大致一共16年,所以我现在就是维吾尔语“博士后”。有这学习的一招,任何困难事情都可以过去。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是学习最好的时候,因为别的事情干不成,就全心全意学习新的知识好了。

“我一写小说,每一颗细胞都在跳跃,每一根神经都在抖擞”

记者:每个人都可以走很多地方、经历很多事情,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把东西写出来。您2019年初发表了《生死恋》,今年又由作家出版社推出了新的长篇小说《笑的风》,您曾经说过,“文学是我给生活留下的情书”,那在您看来,文学到底意味什么?

王蒙:这个就回过头来说——文学对于我来说是什么?把我所珍惜的、所感动的、所热爱的一天一天的日子镌刻下来,书写下来,制造出来,然后你看到这些作品的时候就好像回到了那些日子一样。这样我不光是过了这个日子,我还爱了这个日子,还想了这个日子,还写了这个日子,还描画了这个日子,我还反复琢磨了、咀嚼了、消化了、整理了、梳理了这些日子,在某种意义上挽留了这些日子。如果没有《青春万岁》,我尽管没有忘记1948年到1953年的这些日子,但是慢慢就记不太清了,总不能说我85了还跟15岁一样激动、一个劲头,那不也有点闹笑话嘛。所以文学的好处就是它把生命挽留了一下,它把经验挽留了一下,它把我自己的爱情,对土地、对国家、对人、对历史的这种爱情挽留了一下。所以文学还是挺有意思的。要没有《青春万岁》,我再说起那几年来就没有现在这么多词。要没有《这边风景》,我说起新疆的生活来跟现在也不一样。

我从事创作前后经历的时间比较长,今年距离我写《青春万岁》已经是第67个年头了。当然时间长短并不是绝对的,别人有的时间短,可是写得特伟大那你也没法跟人家比。可是对我来说,很可能还不限于67年,我还能继续写下去。因为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比较宽广,我写北京的学生、农民,也写新疆的农民,写北京的大知识分子,也写外国人,所以我写的这个世界比较广泛。我兴趣也比较广泛,所以同样的事情可以从这边下笔,也可以从那头下笔。

古人说,一个人写作是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年轻的时候写诗词歌赋,老了以后就写理论,写孔孟老庄了。我这几年也写了好多孔孟老庄,可是小说我照样写,而且写小说的心情最不一样。我一写小说,每一颗细胞都在跳跃,每一根神经都在抖擞,叫抖擞也行,叫哆嗦也行,每一根神经都在那颤抖,因为它是全身心的,既是大脑的也是小脑的,也是情感的,也是细胞的,也是嗅觉的,也是听觉的,全身心、全感官的这种反应就觉得非常快乐。

记者:您觉得在当今的社会语境中,文学能给大家提供什么样的力量?

王蒙:我觉得文学的力量是对人们的精神生活产生影响的力量,人们的精神生活受到文学的影响,从文学里他可能得到安慰,可能开拓眼界,也可能受到某种刺激,引起思考。现在物质生活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是还不能说精神生活也有了足够的提高、完善和开阔。文学在这方面是起作用的。还有,文学在客观事实上成为了其他艺术形式的必要基础,舞蹈、美术、戏剧、电影、建筑往往都需要有一个文本的雏形。

虽然现在文学从受众的数量上来说是不理想的,但它仍然是基础。当我们谈起文艺来的时候,往往还是先从文学说起,所以文学在这方面的作用是长久的。还有一点,真正好的文学作品是长寿的,是经得起历史和时间考验的。所以文学也是我们对子孙的一个交代,不是说文学一定马上就起作用,《红楼梦》当时发表的时候起了多大的作用?也很难说,但是它是整个中国文化的象征和瑰宝。

记者:您怎么看待文学和时代精神的这种关系?

王蒙:我们中国尤其是这100年以来,处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期,比如说你要到欧洲去感觉就不一样,欧洲很注意挽留历史,不让历史变化。

中国确实是发展太快了,变化太快了,有些人如果出国时间久了,再回到北京他都找不着自己的家了。所以所谓时代的变化,不是政策的变化、口号的变化,或者是精英、领导人物、政要的变化,实际上是全民生活的变化,仔细想一想,我们现在从服装到说话的方式其实都在变化。网络上有新词,生活里也有新词,从外语里头也吸收进来了一些词。但这些新词多了,不一定好,不见得就正确,就对。还有写作的人的思想感情也跟随着时代发展变化,有变化的一面也有坚持的一面。所以保持对于生活的发展和变化的敏感,保持对这种发展和变化的兴趣,对一个写作的人来说也很重要。要有新的灵感,哪怕是一个微小的角落它也可能和大的时代大的世界有密切的关系,这是我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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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中断的阅读,理解世界的复杂性

记者:您的创作受过哪些外国作家、外国文学作品的影响?

王蒙:首先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在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形成一个俄罗斯文学的阅读高潮,托尔斯泰、普希金、契诃夫、果戈理这都是如数家珍的,有的甚至于反复地读,有的还能背下来。然后很快就进入到对法国文学的阅读了,沉醉于巴尔扎克、莫泊桑、雨果,他们对我的影响也非常大。

我还要特别提到,在我处于逆境的时候读得最多的是狄更斯,像狄更斯的《双城记》跟我的处境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但是它告诉我,在历史的转折当中每个人都有可能受到意料之外的境遇和考验。狄更斯这点写得最好、所谓“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此外,对苏联的作品我也有一种热爱,比如说法捷耶夫,他那种对社会主义的追求、对共产主义思想的理念非常深厚,即使碰到了一些让他心情变得很复杂、很沉重的东西,但他的文学的使命感不变。还有视野广阔的爱伦堡,他的《暴风雨》中不同场景随时切换,写出了世界的复杂性。

像我写《青春万岁》的时候不断地看《青年近卫军》,在歌颂苏维埃青年人的精神面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法捷耶夫,你可以说他写得比较理想主义,实际上苏维埃时期不是每一个青年都那么美好,但那怕什么?他写出了他的理想,写出了他所追求的那种美好的青春。当然,后来我接触的就更多了,比如美国作家辛克莱、约翰·契佛,以及中亚诗人纳瓦依、莪默·伽亚谟的作品也使我受到启发。

记者:那您现在喜欢读哪些书?阅读趣味和之前是否有发生变化?

王蒙:以我最近这一两年来说,读了不少有关传统文化的书,我也都写了有关的读书笔记。比如说关于《论语》,我写了《天下归仁》这本书;关于《孟子》,我写了《得民心得天下》这本书;关于老子,我写过《老子的帮助》《老子十八讲》;关于庄子,我写了《与庄共舞》;现在正在印的是我的一本关于《列子》的书。我现在还正在写关于荀子的书,这都是我喜欢读的。

另外有些文学类过去不熟悉的书,我也喜欢看,比如说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还有土耳其作家于米特的小说《伊斯坦布尔死亡纪事》,我看得也很有兴趣。还有一个电影叫《布达佩斯之恋》,其实它的原著小说的名字是《忧郁的星期天》,那是一个德国人写的小说,也非常有意思,这都是我最近阅读的。

不过说实话,我的阅读数量比过去少多了,因为我除了听力有衰减以外,视力也不如过去了。虽然精神你还可以扭两下,甚至还可以耍肌肉,但是耳目都已经有下行的表现,这也是正常的。

2020-04-24 □王 杨 陈泽宇 1 1 文艺报 content54404.html 1 王蒙:“文学是我给生活留下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