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世界会消失吗

■庞 羽

关于世界是否会消失这个问题,我不止一次地问过马露。她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在此之前,我已经做了无数假设:在海滩上唱歌、在19世纪海盗船上拨动船舵、在800米悬崖上蹦极而下,这样我们的世界就会消失一会儿。这些假设都被她否定了。

说实话,毕业之后的5年里,我和马露没有多少接触。我只知道,我的世界里有她这个朋友,陪我度过了一段难忘的青春岁月。马露结婚了,她做起了她的全职主妇,我依然抱着这个问题在人世独自穿梭,她不念叨我,我也不去打搅她。我有那么一种感觉,如果我打破了我们之间脆弱透明的外壳,我就会失去她。我不仅失去了她,我还会失去校园的格子裙、春天的艾草团、蓝色的花雕玻璃。我对我们之间葆有神圣的期待与信仰。然而就在马露结婚一年后,马露突然打电话给我,她说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知道世界是怎么消失的了。我坐在出租屋里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约马露出来喝下午茶,我必须搞清楚。

约在星巴克见面,这是21世纪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做过的事。我给马露点了杯香草拿铁,又买了两块小蛋糕。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怎么让这个世界消失吗?

马露啜了一口拿铁,又耸耸肩,舀了一块草莓蛋糕。

我愣了一会儿,喃喃道:你……过得还好吗?

马露眨了眨她粘着双眼皮贴的眼睛,抿了抿梅子色的口红,用手从下往上撩头发,无名指上的钻戒宛如一道流星划了过去:怎么说呢,昨天去美容院做了身体SPA,今晚又约了做美甲,日子就这样过着呗。

你真不打算找工作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你赚一辈子的钱,都不如嫁个好老公。

高中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要考名牌大学,赚大钱。

不管怎么赚的钱,到手了就是自己的。倪珍,我奉劝你一句。

我能怎么办呢?我苦笑一声。

上次,你二姨给你介绍的那男的,个头矮了点,样貌丑了点,还有点秃顶。这不是重要的,人家家里有钱。你明白了吗?

想到以后我的孩子可能秃顶,我日子就熬不下去了。

那不一定。你要想到,你孩子会有钱。

你和高中时不一样了。

马露又舀了一勺草莓蛋糕:那时年纪小,是个幼稚的文艺女青年。

你说要和我一起周游世界,诗酒当家的。

算了吧,倪珍。我以前还说去太空呢。

大学我们还去先锋书店玩呢,你那时还爱读书,特别喜欢海子,说以后要当个诗人。

马露皱了皱眉,又松开了,指尖的璀璨一闪而过:我说倪珍,你都多少岁了?还想着读书写作,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纪,耗得起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个秃顶的男生,确实约我出去来着。

然后呢?你就不能主动一些吗?

我还是希望他头发多一点。

倪珍,我问问你,今年多大了?

和你一样,27岁了。

是啊。你不想想,27岁,在婚恋市场,已经属于滞销货了,人家23、24的都开始挤兑我们了,男人嘛,你懂的,就喜欢年轻漂亮的。作为朋友,我必须告诉你这点。

滞销货?我重复着这个词语。我倒觉得27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不,我的意思是,无论多少岁,我们都必须有重新开始人生的勇气。我可以68岁开始读书,也可以13岁开始健身,我可以45岁开始恋爱,也可以20岁就去嫁人。都可以的,自己的人生,只有我自己才是主角,如果我们勇敢一点,我们还是自己的导演。

得得得,倪珍,你告诉我,你吃过法国的鹅肝、比利时的巧克力、西班牙的火腿吗?

这倒没有。

你这些都没有经历,你怎么和我谈人生?

我低下头,不去看马露。我杯子里拿铁的颜色开始逐渐加深,宛如一只褐色的眼睛,倏地它又旋转起来,最后变成了一个黑洞,摆在我们之间。

你还记得赵时秀吗?我小声问。

她呀,我们班成绩最差的那个。马露撇了撇嘴。

她现在可红了,到处都在宣传。

呵,一个小网红,没家底的东西。

她的书卖得很好,我也买了一本。

马露抬起头,眼睛宛如两块玻璃,反射出了我的影子:书?你买她的书做什么?

我不做声了。我感到马露对我说的什么内容十分愤怒。从小到大,她的一切都是优于我的,家世、样貌、身高、成绩。现在,她的生活依然远远优于我,可她就是对我有不满。我不是很清楚为什么,就连让世界消失这个问题,她都对我感到愤怒。似乎能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能构建出这个假设的人,就与他们这个世界的人有所不同了。我想起一件事,大概是我们三四年级的时候,教室墙壁上涂满了涂鸦,老师问是谁干的,我主动承认了错误,老师却说画得还不错。后来,马露找到了老师,说里面的花草是我画的,鸟兽都是她画的。我当时还不能明白,就算是个错误,她也要错得比我多,错得比我漂亮。

家庭主妇,应该挺幸福的吧?我说。

马露摘下她的钻戒,指着圈内的一行字告诉我:PT999,纯铂金,钻石也是一克拉的。

确实挺幸福的。我应和她。那你在家里主要做什么呢?

我女儿可乖了。我就带带孩子,画画什么的。我已经画了50多幅油画了,我给你看看我的作品。马露掏出苹果手机,刚找了一会,又想起了什么,惊诧、尴尬、恼羞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说实话,马露的境遇,我不是没有耳闻。她毕业后,找到一份教师的工作,父母给她介绍了这么一个有钱人,有别墅有豪车,条件是回家生孩子。马露生了一个女儿,正准备要第二个孩子。没错,她住着别墅坐着豪车,但她常年在家画画倒是真的。在那个地方,她不过是个能生孩子的透明人。

看着默不作声的马露,我端起了咖啡。我并不是幸灾乐祸,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毕业之后,我做了三份工作,还跑去山区支教了半年。第三份工作辞掉后,我拿着这几年的积蓄,去了西藏、大理和乌鲁木齐。在西藏的雪山上,我很想打电话给我的朋友。可算来算去,也只有那么几个。我拨通了马露的电话,又按掉了。我怕吵着她孩子睡觉。

你想出去走走吗?和以前一样,我安慰了马露的沉默。

马露吃掉了面前的草莓蛋糕,又尝了一口我的巧克力蛋糕。

我就想尝尝星巴克的新品,不是怕浪费。马露强调。

走在街道上,我仿佛回到了10年前。那时候,我们正在读中学,我和马露经常递纸条,她喜欢吉他民谣,我喜欢美国蓝调,她爱吃白酱意面,我爱吃咖喱牛肉。在数学课上,我们用纸条聊了很久。那时我们还没有手机。我把我们的小纸条折成星星,塞进了许愿瓶。马露说她以后想嫁给篮球队的前锋。我跟她说,后卫留给我。我们笑着滚作一团。

你说……我吱呜着开口,你说10年之后,你还会记得我吗?换句话说,你还会记得我们的这个下午吗?

马露微微转过头,看着我。

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你还没告诉我答案呢,在什么情况下,我们的世界会消失,哪怕就那么一会儿?

你为什么要让这个世界消失?马露问我。

不知道为什么,在很久以前,我就对这个世界感到疲倦了。出生、上学、长大、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然后让孩子重复我们的路。都是这样,没有例外。我很想知道,世界消失后会是什么样子。世界消失之后,我还要守住人与人、人与世界那强硬又不容改变的关系吗?

只要你在这个世界,这种关系就不会停止。马露说。

那怎样才能让世界消失呢?

马露停住了脚步。她看着我:没有钱。没有钱,这个世界就会消失。

你是说,失去了一般等价物,或者说,失去了衡量单位,这个世界就会消失吗?

马露没有说话,我们都站在了广场的大屏幕前。屏幕上,是著名作家赵时秀在接受访谈。赵时秀回顾了她的学生时代,又分享了她周游世界的经历。

狗屁,吹的。马露愤愤道。

接下来,是赵时秀为观众们朗读的时间了。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马露拉着我走了。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约过马露。心照不宣地,马露也再没有打电话给我。也许十年后,我都记不起这个下午了。想想也是。很多人的关系就是这样,一谈到某样东西,我们之间的世界就消失了。

2020-04-24 ■庞 羽 1 1 文艺报 content54419.html 1 世界会消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