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种树记

■李 琪

小半年前我在蚂蚁森林种下一棵红柳,接下来的目标是再种一棵胡杨。据说红柳可活百年,胡杨树龄逾千,倘若成活的话,估计都比我要活得久,多年以后见此树如见人,便不需要有字的碑。为着这个打算,我开始热心收集绿色能量,虽然不至于做好excel用闹钟掐表来抢,但也是时时留心在意,得空想起来打开手机一刷,看到绿色小手就十分欣喜,这是能采摘绿色能量的标志。有时候收得多些,有时候收得少,掉落多少其实比较随机,因为不着急用,倒也不慌不忙,多少都乐意,尽管只有二十来个好友,却很少有落空的时候。

时间长了渐渐能看出一些意思,绿色能量和人的步行数据还有消费行为相关联。工作日能量产生最多的是我爸,每天晚饭后遛弯一万步是他的固定项目。休息日大额能量产生,大概率是此人出门远足玩耍,如果只是一连串5g的小额能量,则很有可能在商圈消耗了一整天。而看到屈指可数的1g或者2g,便会感到由衷的安心与共鸣感——这位朋友很可能和我一样宅家一整天,当然,也可能是忘带手机了。

据说也有人在微信上进行步数的比赛。还有一些小游戏,玩家可以看到微信好友的成绩,每通过一个关卡,都能看到自己超过了哪些好友。现实生活中并不经常碰面的人,或许只是因为某个理由加过微信,并无深交,但是在小游戏里,大家心照不宣地展开比赛。一开始看到某个ID,努力回想现实中的面孔,心想他已经玩过这么多关了,着实厉害。玩了几局之后,发现这个游戏不仅需要手稳,还需要耐心不能急躁,以及不断积攒经由失败得出的经验,那么,他到底玩了多久?后来输掉的次数越多,就越发感到奇怪,这人怎么能在这种单调的重复上花了如此多的时间,啊,他可真是个无聊的人。不知不觉间就完成了一次价值判断。

面对面的交流固然值得推崇,然而通过各种通讯手段、尤其是以网络app为载体的交流方式,已经逐渐取代其他传统方式而成为主流。见字如面蜕变为了高雅情调,打电话在某些场合也被视为冒犯,从手机app里发出讯息,由接收者决定回复与否,给人充分的选择权,既留有余地也能展现个人风格,实属了不起的新风尚。

前些年几个老朋友接二连三离开北京,当初我到这边的时候,是他们帮我克服了初来乍到的各种迷茫不安,因而临近离别时刻,在心里很是伤感了一番。其中一位临行前,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借着大雄和哆啦A梦离别的情景,哭湿了好几张纸巾。然而不久之后发现,除了每个月两次约饭无法实现,其他的感受并无太大差别。我在手机这头,看到她在朋友圈里继续做一个看书考试面朝大海生活小资的淑女,在微博上对各种社会现象慷慨陈词积极并转发帅哥图片,通过微信语音大段大段吐槽某部电影,说一些不怎么岁月静好的废话。尽管存在时差,但晨昏颠倒的生活规律弥合了这一点,只要你足够宅,手机里的朋友究竟是在东四环还是南半球其实区别不大。古人说天涯若比邻,通过网络和手机app,确实已经实现了这一点。远距离间隔的朋友们,就像隔壁邻居一样,甚至比邻居对于你的实时动态还要清楚。新的兴趣,情感动向,人际关系,都能清晰而准确地传达。

今年1月中旬,在电视上看到关于疫情的消息。我问一些在武汉的朋友,情况究竟如何了。他们虽都不算特别清楚,但也隐隐感受到一些急迫,于是不约而同告诉我,春节最好别回来了。假期里百无聊赖,每天都和手机形影不离,打开蚂蚁森林打算收点能量,却发现有些人已经很久都没有能量产生了,或者是寥寥的1g和2g。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现在他们待在自己家里,哪儿都不能去。他们还好吗?有没有感到害怕?看到视频里空荡荡的汉街,会不会一下子眼睛变酸?每次聊天例行的结束语,都是“你(们)要保护好自己”。但是在看不见又仿佛无所不在的病毒面前,到底要怎样才算保护好自己,谁也说不好。

真希望这只是静悄悄的蛰伏,仿佛一次例行的冬眠。从前也不是没有灾难性的时刻,但这一次对我来说更加切近。我远远地关心着那里发生的一切,仿佛关心着平行世界里的我本人。最开始我们都是蒲公英,因为一阵偶然的风就此分开。为了把根扎进地里,每个人都耗尽力气,为了维持日常而疲惫不堪,如果一年能够见上一面,就已经是天大的交情。那些待在手机里的朋友,在别处长成树的朋友,不断延伸根系的朋友,他们正经历着怎样的磨难,我不敢问,也害怕听。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选择,这一切原本也会发生在我身上,他们的遭遇也会是我的命运。

我只能待在家里做无用的祈祷,期待春天早些到来。即便走出门去,偌大的城市里看不到完整的面部表情,口罩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就这样日复一日。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人们甩掉厚重的冬衣。沉默得像是死去的深色树枝,也露出新芽的一鳞半爪,河水在阳光下泛着金子的颜色,两岸的嫩绿被夕阳染上一层绒绒的淡黄。某天当我再度打开蚂蚁森林,那几个账号边上,又出现了熟悉的小绿手,那一刻心里冒出的欣喜在心中充盈。我看到那些绿色的小气泡,一个个代表着他们走动、买卖、彼此问候,在口罩建立的新规则里延续着旧日传统。我明白那个城市又重新活了过来。尽管我并不清楚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每个人的感觉都不尽相同,但在这一刻,大家都在惴惴不安中喜悦着,尽力往前看。

或许这时候,每个人都期待见到更多完整的脸,一些人打算摒弃掉那些缺乏必要的交际行为,只和最真实的人说话,了解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或许我们依旧不能见面,只在手机另一端安静地存在着,那就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吧,在变成真正的树或者什么别的无关紧要的东西之前,如果感受到暖意,那一定来自某棵熟悉的树,因为喜悦而给我捎来的风。

2020-04-24 ■李 琪 1 1 文艺报 content54421.html 1 种树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