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少数民族文艺

水 车

水乡记忆(四章)

□何 霖(布依族)

那时还没有水泵,水车就伫立在涌边田畴。

水车在记忆中转动,涌水在村民脚下回流。低洼处的水,随着动能的转化,在一根龙骨的牵引下,将一铺铺的波浪翻涌上来。那些高处的稻田,被水流漫过,开始延续新的生命。

不知道那些和我一样渺小的禾苗,是否能预见丰盈殷实的秋天?不知道那些跋涉阡陌的足迹,是否还在演绎艰辛与收获,眼泪与欢笑?

几百年来,水车在自己的岗位上沉思、凝望、辛劳、忙碌,它不知疲倦地转动,不因命运的曲折而埋怨。

水车,是一声声的隐忍,被人们不停地踩踏;是泅渡着的苦难,始终坚守一个动作。水车,随着时代的变迁,改变着转动的速度,改变着水流的姿势,改变着生命的轨迹。水乡向现代蜕变,水车的转动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几百年来的光阴也开始终结,无可抵御地完成了使命。那些高处的生命,被另一种工具所取代。

在流逝的岁月里,水车蜷缩在田地间、屋檐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日子走远,它也渐渐走远,渐渐消失。

这无疑是水乡的见证。能够让它再现的,是那个乡村展览馆。

沿着一段风干的记忆,水车在沉默中装饰了水乡永恒的风景。

风 柜

在水乡,风柜是属于打谷场必备的器物。

金色的田野在阳光的浸润下,我仿佛看见很多闪烁着光泽的草帽,以及头顶漫天飞舞的稻穗。这是上苍的赐物,一躬到地。然后一茬茬的稻穗被举起、放下,那些在禾桶里跳动的金黄,慢慢变成汗滴和花朵,一担担的稻谷被运往晒场。

谷物已经归仓。石磨就在不远处,它用特有的坚硬打量着我。石磨粉墨登场,稻谷在它的碾压下兴奋地、狂乱地翻转、剥落。这时候,风柜摇动起来,谷粒和谷壳尽情地舞蹈,在它们有些倦怠的时候,干干净净的谷粒在风柜中脱颖而出……

几百年来,风柜以惟一的姿势站在打谷场上,辨识良莠,恪尽职守。它亲自体验稻谷流经身体的过程和快感,并感受村民的幸福和喜悦。

风柜忠于职守,内心充满安静和毅力。它在阳光下静静地看着村庄,看着一村的男女老少,看着每家每户的袅袅炊烟,成为村庄的守望者。

在岁月的风尘里,风柜已然像个雕塑,它总是在老城墙和旧村庄之间徘徊,或被放置在风情街的展览馆里被人遗忘,但它用精神和虔诚放射光芒。

这是一个古老的农具,也是生活的缩影;这是文明的象征,也是历史的写照。

石 磨

在城市的一侧,我和一座石磨没什么两样,像两尊雕塑,静静立在展馆的一角。

几个游客从身边走过,目光落在石磨上,也落在我的身上。有人彷徨,石磨爬满网状的皱纹。蜷曲的手柄,于夜晚停止转动之姿。突然发现,我的记忆,被晓风的裙裾轻轻打开……

在院落,我与石磨对坐。我看见大米、黄豆没有了缠绵,没有了念想,在眼前飞舞;我听见游走在石磨上的气息和声音,掺进了乡民们的辛劳和温馨。在一圈圈旋转声中,那些一粒粒的粮食被碾压弹起,又坠落。一次一次,按照既定的轨迹前行。

在一阵阵喘息声中,那些无数的玉液琼浆沿石缝慢慢渗出。这些水和粮食的混合物又成了餐桌上的一道风景。吱吱呀呀,缕缕炊烟,石磨不懈的坚守,让“疍家糕”成为最好的晚餐。

乡民用锄头镰刀春种秋收,石磨用歌声打发岁月忧愁;乡民在汗水的浸润下浇灌了希望,石磨在喧嚣的世界里磨出了沟沟壑壑。

是谁的身影总在院落守望?辛劳和汗水,童话和歌谣,梦想和忧伤,都在铿锵有力的音符中飘扬、飞翔。

当乡间暮色,从涌边的榕树上遛下来,我看到了爬满青苔和杂草的院落,静静地躺着一个落魄的身影。

晒 场

恢弘的天空下,金色的田野被季节的风逐页打开。

秋天的任何一个眼神,都会使万顷稻浪停止喧哗。柴垛移到了晒场一角,和风拂面,一茬茬的庄稼开始匍匐。

正午的太阳热辣辣地翻捡挑回来的稻谷。那些尖锐的脑袋噼里啪啦齐声呐喊,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尽情舞蹈。大地无言。劳累的人们在晒场边的树荫下纳凉,在摇曳的晚风中倾听着古老的渔歌。树枝上偷吃的麻雀交头接耳,叽喳着叫唤我的乳名。追风的少年,在晒场边奔跑。他们嬉戏追逐,或被呢喃的鸟语包围。

面对晒场堆满的谷物,我伸开起茧的双手,触摸沙田如水的天空。我想以这些金黄为纸,描绘一幅绚丽图画。在晒场,竹床被早早摆好,晚饭过后,一天的辛劳在蒲扇的摇晃中一躺而过。太阳下山的时候,心中的诗歌被写成金黄的颜色。

在水乡,我不能说出对小镇有多热爱。我独自欣赏乡村迷人的夜景和当空的皓月,独自承沐清凉的长风和早晨的犬吠鸡鸣。

收获时节,晒场是忙碌脚步的停歇之所,也是粮食溢出香味的气息之地。

有晒场,就有粮食。有粮食,就有活着的理由。秋天的晒场上,多想把熟透了的稻谷,当作我永远的背影。

2020-06-03 □何 霖(布依族) 水 车 1 1 文艺报 content54964.html 1 水乡记忆(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