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外国文艺

译文

几年前8月的某天,我造访了一座北方城市。它位于狭长海湾的湾顶。在远古冰川期深蚀入内陆的咸涩海水中,春有鲱鱼,夏有鳗鱼,秋有鳕鱼,冬有海鲤、梭子鱼和鲂鱼,渔业因而至今不衰。几百年来,渔夫和家人们住在这一隅名副其实的画境,其中只有两条石铺路、一方晒网场、一座有两位高贵老妇长居的庵堂。简言之,就是那种仿佛摆脱了时间的地方,在此太容易受到诱惑,以为迷人的往日依稀犹在。可特别让我难忘的,不是涂白的矮房前怒放的玫瑰丛或高耸的锦葵,不是彩绘的木门或从建筑间穿行而过、直通向石质海岸的窄径,而是一种异常的情境:在居住区中心我找不到市场,却看见青葱如夏的菩提树荫中围以铸铁藩篱的墓园,于是,素来钱物相易之地,亡魂于土下,如人们出于不腐愿念的善言,“安息着”。有人提醒我注意一个妇人的房子,当我意识到,她能在煮饭时从厨房看到夭亡之子的坟冢,起初让我不适的讶异放大成强烈的震撼。于是我明白了,是此地几百年之久的葬丧帮会,把已逝者和未亡人如此紧密地安排在同一个家庭中,就像此前我仅略有耳闻的几个太平洋小岛的状况。我当然还曾造访过其他显赫的墓地:比如死岛圣米凯莱,红砖墙从威尼斯泻湖蓝绿色的水中高耸而出,仿佛牢不可破的堡垒;或是好莱坞永恒公墓每年仿照墨西哥亡灵节举办的浮华年市,那里有橙黄作饰的坟丘,有缤纷彩糖和纸糊的骷髅,它不腐朽,却被诅咒永远狞笑。可从没有什么如渔村墓园这般触动我。在它妥协了圆与方的独特轮廓中,我只能相信,我亲眼见到阴森乌托邦的征象:视死而生。很久我都坚信,在丹麦名意味着“小岛”或“被水所围”的此地,人与生命更近,因为他们确确实实把死者接回到他们的中心,而不是——按我们在此纬度上的普遍做法,将其从群落最内驱逐至城门外,虽然城市空间势不可挡的扩张常常在不久之后又重新吞并了墓地。

直到现在,直到我几乎写完这部以种种颓毁现象为主角的书,我才洞悉,在无数种处理死亡的方式中,它仅代表其一。本质上,它并不比希罗多德笔下卡拉提耶人的习俗更朴拙、更温情——他们习惯吃掉死去的父母,听闻希腊人火葬时,他们骇然大惊。不断把有死性放在眼前,或成功驱散掉死,何者更近于生?对此问题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就像去问,万事皆有终抑或皆无尽,何种想象更让人毛骨悚然?

无可争辩的是,如何应对人的突然离场与身后物的仍在,如何处理从尸体到无主之产的种种,死亡及随之而来的问题在时间的进程中要求答案、触发了行动,其意义已超越其单纯的目的,它让我们的先祖从兽域踏入人界。不把同类死后的残骸放任给自然的朽败过程,总体上是人类的特性,虽然在其他高等动物身上也能观察到可相比拟的行为:比如说,大象会集聚在临死的象群成员身旁,用象鼻轻触它数小时之久,同时不安地吼叫,在最终用泥土和树枝埋葬尸体之前,它们常会试图扶起失去生命的身躯。数年后,死亡地点仍会被定期探望。这无疑需要优良的记忆,甚或某种对彼世的想象,那不会比我们的所想更乏味,也同样无法证实。

死亡的休止是继承与回忆之始,哭丧则是种种文明之源,人们以之填补开裂的空缺、突兀的静寂,逝者则在歌声、祈祷和故事里再度焕发生机。丧失的经历就像铸模,它使应诉之事显现出轮廓,又常常在悲悼的神化之光中转变为欲望的对象,或如一位海德堡动物学教授在新布雷姆书系的一册小书前言中所说:“西方人可能有种理性无法把握的特征,相比于尚存之物,他总是更高看已逝者,否则就无法解释袋狼消亡后散发的古怪魅力。”

留住过去、制止遗忘的策略林林总总。若相信流传,我们的历史书写之初,就是波斯人与希腊人之间一系列毁灭性的战争,今天几乎已被遗忘的记忆术就始于一场人死如麻的灾难:那是在色萨利,公元前5世纪早期,一幢倾塌的房屋把整群节日赴宴者埋入废墟,惟一的幸存者诗人西莫尼德斯凭借训练有素的记忆,成功地在心智中重新踏入被毁建筑、点出客人座次,被废墟毁至面目全非的尸首因此得以鉴定。生死的非此即彼含有许多悖论,其一则是,一旦说逝者永逝,失去他的伤恸也就同时翻倍和减半,反倒是失踪或隐匿者幽隐不明的命运,把亲人囚入半是忐忑希望、半是禁忌之悲的漫漶噩梦,使生活既不能清整亦无法继续。

活意味着经历失去。将会如何的问题,一定不比人类本身更晚,未来令人不安的一个绝对特性在于,它摆脱了预见,因此也把死亡的时间和情状隐入晦暝。谁不曾提前忍痛,谁不识这甜苦交杂的抵抗幻术、这以玄思之先扼制忧怖的致命冲动?人们早已预感到苦厄,想象出可能的灾难,并妄图以此辟除邪恶的意外。在古代,梦许以慰藉,希腊人对此议论纷纷,它们如神谕般预言将临之事,未来虽仍旧不可改变,却已被抽走恐怖和不可预料。不少人因畏死而寻死。自尽似乎是战胜未来不确定性的最极端手段,当然,以缩短存在为代价。据说,奥古斯都在萨摩岛上接受的印度使者的礼物中,不仅有一头老虎和一个能以足代手的无臂少年,还有一个出自婆罗门种姓、名为扎尔马洛斯的人,他想自行了断,正是为了让生命行其所愿。为确保不遭遇任何意外,他在雅典大笑着跳入火中,赤裸身体,遍涂膏油,无疑痛苦地活活烧死,并随他自主自导的死亡走入历史,虽然在卡西乌斯·狄奥那部曾有80卷之多的《罗马史》里,这只是某卷中一则内容偶然留传下来的吊诡轶事。可毕竟,一切仍在者,无非只是残余。

本该保留一切的记忆,本质上什么都留不住。一位加利福尼亚女人,不靠助记术就能想起1980年2月5日以来的每个日夜,被禁锢在不断向她坍塌的记忆的回响空间——她是地米斯托克利的女性翻版,那位能叫出家乡城邦中每位公民的名字、可与强记者西莫尼德斯比肩的阿提卡统帅更渴求遗忘的艺术,而不是学会记住:“不想记的,我也记得;想忘的,却忘不了。”可遗忘术绝无可能,因为一切符号都表现着在场,甚至当它们指向缺席。百科全书声称,几乎每位在罗马帝国被刑以除忆诅咒的人,都能被辨认出名字。

忘记一切固然糟糕。更糟的是,什么都不忘。毕竟每种知识都要先经遗忘才会得到。倘若像耗电的数据存储器那样不加区分地贮存一切,它们就丧失了意义,就将成为无序堆垒、不可使用的信息。

或许,每份档案(Archiv)的建立,都如其蓝本方舟(Arche),怀载着保存一切的愿望。想把南极大陆甚或月亮变成一个民主的、平等展现所有文明成果的中心地球博物馆,无疑充满魅力,却也同样极权,且像重建天堂一样,注定失败,即便所有人类文明都在想象中清晰保存着它诱人的原型和欲念图像。

本质上,每件物品都已是垃圾,每座建筑都已是废墟,一切创造都无非是毁灭,所有自诩保护人类遗产的学科和机构的所作所为亦如是。甚至考古也是一种破坏,哪怕它如此细致谨慎地借口要探索往昔时代的沉积——档案馆、博物馆和图书馆,动物园和自然保护区都无异于被管理的墓地,其仓储之物常常被剥夺当下生的循环,被收藏、被遗忘,一如那些以其纪念碑占满城市风光的历史事件和人物。

也许幸运的是,人类并不知道他们已失去哪些伟大的想法、何种摄人心魄的艺术品和革命性成就,不论它们是被蓄意摧毁,还是在时间的流淌中单纯地销声匿迹。或许有人认为,不知则不忧。可不少近代西方思想家却诡异地在规律性的文明没落中看到一种理性甚或疗愈的手段。就好像文化记忆是一种世界生物,只有活跃的新陈代谢才能维系其生的功能,每次吸收养分都要先消化和排泄。

如此狭隘自负的世界观,把肆无忌惮地占领、洗劫陌生领土,征服、奴役、屠杀非欧洲的民众,消灭他们可鄙的文明,理解为自然进程的一部分,把被误解的进化论老话,所谓的强者生存,当作罪行的辩护。

当然,只有失去的、想念的,才会被哀悼,它们留下的一件遗物、一声回响、一则有时无非是谣言的消息、一息半已抹去的痕迹来到了我们这里。我多想知道,秘鲁草原上纳兹卡地画意味着什么,萨福的第31残篇如何结束,希帕提娅到底有多可怕,竟不止她的所有作品被销毁,连她自己也遭千刀万剐。

有时候,些许命运的残存似乎会自我注释。所以,蒙特威尔第的歌剧《阿丽安娜》只留下一首叹咏调,女主角在其中绝望地唱道:“让我死。谁能在如此残酷的命运、如此残酷的痛苦中安慰我。让我死。”卢锡安·弗洛伊德那幅从鹿特丹博物馆失窃、只留下复制品的画作被一位盗贼的母亲在一家罗马尼亚浴室的火炉里焚毁,上面画了一个闭着眼睛、无法确定只是睡着还是已经死去的女人。悲剧诗人阿伽通的作品也只传下两句名言,因为亚里士多德引用了它们:艺术爱偶然,偶然爱艺术,以及,诸神也不能改变过去。

诸神无力之事,历代暴君却要一再追求:写入当代,满足不了他们毁灭性的塑造欲。谁要控制未来,就必须清除过去。谁自命为新朝始祖、一切真理之源,就必须消灭前人的观念、禁止任何批判性的思想,就像自命为“秦首位庄严神君”的始皇帝,在公元前213年安排了第一场有据可查的焚书,任何反抗者均被处死或服苦役,修造帝国道路网及中国长城;或是建设那座巨大的陵墓,其狂妄的陪葬品兵马俑包括真人大小的士兵及车、马、武器,如今,它们的复制品在世界史中随处可见,这种空前的亵渎实现、也同时挖空了它们的主人曾渴望的纪念。

彻清过去的可疑计划,屡屡源自要从头开始的合理愿望。17世纪中叶,英国议会曾郑重讨论过是否烧毁伦敦塔的档案,“以销毁任何对过去的记忆,重新开始生活”,正如某处我再也找不到的博尔赫斯对塞缪尔·约翰逊的引用。

众所周知,地球本就是已逝未来的废墟,人类则是杂乱堆积、自相矛盾的群体,他们所继承的无数过往必将被不断侵占、转化、摈弃、摧毁、忽略、驱散,因此,一反常态,真正的可能性空间不是未来,而在过去。正因如此,新统治体系的第一批官方动作中总是包含着历史的重释。谁曾向我这样经历过历史的断裂,经历过胜利者的偶像破坏、纪念碑拆除,就不难辨认出,未来的景象无异于未来的过去,比如说,重修的柏林城市宫废墟将不得不让位于共和国宫的复制。

法兰西共和国成立的第五年,1796年的巴黎沙龙上,曾记录过攻陷巴士底狱、拆毁默东城堡和破坏圣-丹尼斯皇陵的建筑画家休伯特·罗伯特在卢浮宫展出了两幅画。其中一幅表现出他把皇宫改造为卢浮宫大画廊的设想——满是画作和塑像的大厅因玻璃顶而光线充足、令人流连,另一幅则是同一空间未来的废墟。在第一种未来景象中可见高窗之处,另一种未来敞开了多云的天空:穹顶坍陷,墙壁空空荡荡,地面上躺着破碎的雕塑。只有观景殿的阿波罗,那份拿破仑劫掠的战利品,从废墟中昂起熏得乌黑但仍然完好的身体。遇难的游客四散在废墟之中,搜挖着被埋覆的躯干,靠在火边取暖。穹顶断裂处绿意萌动。废墟是一处乌托邦,过去与未来在此合一。

——陈早译《逝物录》自序(节选)

2020-06-08 1 1 文艺报 content55017.html 1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