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张惠雯短篇小说《飞鸟和池鱼》,《江南》2020年第2期

亲情的“极限运动”

□刘凤阳

这一回,张惠雯把视线拉回到国内,聚焦在她所熟悉的小城,那种似乎保留着缓慢的生活节奏、但世事人心绝非一成不变的“小地方”。在短篇小说《飞鸟和池鱼》中,张惠雯关注的依然是家庭关系,罹患精神病的母亲和“唯一的儿子”不仅要共同面对病魔、生存的种种困厄与磨难,还要重新调整母子之间的位置,审视双方不断发生着的、微妙而不可言说的内心变化。这是张惠雯向来擅长处理的题材:突如其来的变故降临于家庭生活、个人际遇,她笔下的人物处在恓惶和无助之中,但是,他们的选择却并不仅仅囿于伦理和道德,也不完全听命于传统和说教。于命运之劫中,他们也曾退却,也有彷徨,却总能于不期然间生发出温情、坚定与勇气。这样一个切入的角度既平常又险峻,若非作者深受古典文学浸淫而又对现代小说技术稔熟于心,若非细节丰沛、笔法从容,很难达成如此可感而又可信的效果。

父亲离世一年多,“我”没有迎来“悲伤慢慢弥合,生活逐渐恢复平静”,却迎来了另一件更加令人悲伤的事情:母亲生了一种奇怪的病,需要持续接受精神治疗,用熟人脸上赤裸裸写着的话来说,其实就是“她是个疯子”。从小便一心要到“更好更广阔的地方”去、并且经过十年的努力好不容易快要实现愿望的“我”,不得不回到老家,悉心地、日以继夜地照料母亲。就此,“我”的人生的起点和终点画上了一个徒劳而又无奈的圆圈,“飞鸟”变成了“羁鸟”,活鱼变成了“池鱼”。而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疾病让母亲变成了一个在我面前举动幼稚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心智和人生都卡在“静止和迟滞”中,脑海里充斥着古怪的声音、古怪的念头和梦。这母与子之间双重的角色置换不仅仅带着温情,也带着“诡异和阴险”,一如母亲偷偷写在日记本上那些“来自失序意识深渊”的梦呓般的文字。

何为飞鸟?何为池鱼?飞鸟是母亲在难得的、“差不多是正常人”的时候天上飘着的那一片云。母亲的感觉是那么准确,“那块云的确像一只正在飞翔的大鸟,身体舒展”,而此时“干瘦、像孩子般失去女性性征的她”也像极了一只白头的鸟,随时可能飞走……“池鱼”则来自那个凋敝了的公园里一个小水池,只因母亲年轻时经常来跳交谊舞,正是在跳舞场上遇到的父亲,这里成了她魂牵梦绕的地方。看到水池里有鱼,母亲像个孩子一样尖叫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意识里苏醒了,而“我”则“宁可池子永远是空的”,因为这些鱼要么一次次被人弄死,要么自己在污秽的环境中死去。此时,作为具象的、进入情节中的“鸟”和“鱼”,和人物的内心感受、和母与子反复置换的角色巧妙地呼应起来,渲染出了一种忧伤而又欣悦的氛围。

张惠雯的文字平实、精当、清澈,这来自她良好的语感,来自她对汉语文字的难以名状的醉心。她的小说并非以新颖的故事、别具一格的立意见长,却自有一种处惊不乱的、不愠不火的风范。这知冷知热的贴切,源于她对笔下人物的准确把握和理解,源于对生活的悉心观察和体认,更源于作家独有眼光的强大穿透力。

在病魔面前,在生与死的边界处和“极限”处,考验的是亲情,更是人性。结尾处,“我”在夜间突然无缘无故醒来,隔壁母亲的房间里一片沉寂。悚然起床的“我”找不到母亲,世界只剩下一片“巨大的、黑暗的安宁”。原来,母亲拿走了我藏着的钥匙,打开了阳台门,那是一个不许她涉足的地方。如果只有空荡荡的阳台,“我的世界就会在下一秒轰然倒塌”,然而母亲安然地站在阳台上。“我”走过去,拉住母亲的手,紧紧地抓住她。这一刻,一切都松弛下来,“我”不仅和母亲暂时和解,也和世界、和命运暂时和解了。

2020-06-22 □刘凤阳 张惠雯短篇小说《飞鸟和池鱼》,《江南》2020年第2期 1 1 文艺报 content55221.html 1 亲情的“极限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