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女作家凌力于2018年7月永远离开了我们。她最具影响力的代表作、长篇历史小说《少年天子》曾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并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广为国人熟知，感动一代人。
我于1987年有幸为初版《少年天子》创作插图。当时，我采用人物绣像插图形式，把中国绘画的写实、写意、彩墨等技法与西方绘画的立体表现技法糅合在一起，创作出一组风格形式独特的彩色人物绣像插图，努力表现凌力笔下人物的神采，很荣幸得到各界的认可，并在1995年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和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第四届全国书籍装帧艺术展览评奖中荣获艺术插图一等奖。
30年后，我又看到了青年画家刘研为凌力长篇历史小说《北方佳人》《暮鼓晨钟》创作的人物绣像插图。按照出版者的意图，这些作品基本延续了《少年天子》插图的表现形式，并以更为现代的绘画理念，在构思、构图、形象塑造、细节刻画等美术造型语言上进行了创新探索。它那新颖、丰富、浪漫、灵动的画风所产生的艺术震撼，令我由衷欣喜。
人物绣像插图，是中国古代特别是明清章回小说图书的一种独特的插图形式。不同于插在正文中描绘具体故事情节的插图，它集中于图书前端，在读者未读正文之前，先以肖像画形式展现书中主要人物形象，给读者一些直观的形象认知，以引发阅读兴趣。尽管当时多为木版刻印，但插图画家们却能以美不胜收的线条塑造出性格迥异的人物形象，创造了绣像插图艺术的辉煌。随着印刷科技的发展和艺术表现手法的丰富与更新，当今时代更给予了人物绣像插图以无限开拓创新的发展空间。
青年画家刘研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插图专业，造型功底扎实，擅长人物形象和动态的精细描绘，对于人物内在气质、复杂心理活动的刻画也颇具功力。尽管他已创作过大量文学插图，但创作人物绣像插图还是第一次。在凌力作品的感召下，他勇敢地接受了挑战，与重病中的凌力多次沟通交流，并经《凌力全集》负责人、编辑家隋丽君的鼓励和指导，攻克重重难关，取得了具有创新性的艺术成果。
翻开《北方佳人》一书，扉页之后闯入眼帘的是一尊白玉雕像般傲然伫立的“女神”——本书女主人公洪高娃的绣像。那高贵女王的神态，大气磅礴的气势，不由你不仰而视之。这是画家精心设计的造型，并运用仰视构图营造出视觉冲击效果。其欧亚混血的美貌容颜，坚毅、凝重、忧郁、期盼的眼神，紧张翕动的鼻翼，痛苦紧闭的嘴唇，以及祈愿般紧捏斗篷领口的手姿，精准雕琢出这一忧国忧民而又柔情似水的一代蒙古王后的动人形象。飞扬飘舞的发丝、迎风拂动的斗篷与飘带、阴沉滚动的云翳……这些动感美术语言的运用，有力烘托出洪高娃复杂深厚、百转千回的内心世界。
另一主要人物鬼力赤汗的插图，则以占据画面大部的大红斗篷渲染血雨腥风的紧张氛围，刻画的焦点集中在这位末路英雄的面部上。这是一位曾经叱咤风云、雄霸一方的君王，一位性情豪爽、宽厚正直的大丈夫。面对惨败和死亡，他坦然承受，却又满怀对家国的不舍和对洪高娃的深深眷恋。画面毫发毕现地刻画出他自刎前一瞬的面部神情：肌肉紧绷，牙关紧咬，低压的浓眉拧成一团，炯炯圆睁的双眸里充盈着血丝和泪花。这悲壮的面容让人过目难忘，展现出画家对人物面部细节精雕细刻的艺术功力。
而描绘洪高娃的挚爱哈尔古楚克及其爱马的插图，又以鲜明柔美的色调，笔触精到地展现出这位英俊勇武却又内心复杂的美男子温情仁爱的一面。这是一幅人马依偎的动人画面：哈尔古楚克深情地微闭双目，面颊紧贴爱马鼻梁，双手轻柔地抚摸马头。爱马也温顺地转头望着主人，享受着主人的抚爱。插图内涵丰富、构图饱满、颇具深意，把人和马的形态、动态、神态描绘得逼真且充满美感。尤其对骏马眼神的刻画精妙灵动，堪称点睛之笔，足见画家功力之长。而同一画面中，对人物发型、服饰、佩件、箭囊等细节的细致描绘，也真实展现了蒙古民族的古代风尚，丰富了画面的信息量和观赏情趣，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再看《暮鼓晨钟》一书的插图。鳌拜是清初康熙皇帝少年执政时的辅政大臣，小说中他擅权跋扈、结党营私、诛杀异己、觊觎皇位。为避免一般化地表现这一反面人物，画家插图中展现的是他纵马奔驰的勇武形象，以仰视的角度刻画出他魁梧健硕的武将风采。而画面中最夺目的是那只强有力的巨手，一“手”双关地展示出鳌拜战神般的膂力和政治上的铁腕，足具震慑！这是画家为塑造这一形象而精心设计的，有血有肉，绝非脸谱化。对于鳌拜面部的刻画，最精彩的细节在于他那目光斜视的双眼，再配之以阔鼻浓眉、颧骨虬须，活画出一代枭雄刚愎自用、傲视天下的神态。
另一描绘吕之悦的插图，则让人得见小说中这位面容慈善、性情刚烈的文人志士。那倾浑身之力于笔端的剧烈动态，将其忧国忧民、不畏权势、舍生忘死、为民请命的高洁品格和凛然正气表现得栩栩如生。画家刻意设计了俯视的构图，并把大片空间留给了乌云升腾、波谲云诡的背景，营造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代氛围。加之袍裾怒甩、发辫飞扬的动态笔墨，有力烘托出这一人物的悲愤情怀。
综观这两组插图作品，可看出刘研在有意识地挑战绣像插图的某些模式，以现代的艺术理念，借鉴相邻视觉艺术的表现手法，进行了多角度的创新探索——
一是构思方面。画家认真通读原著，依据对书中人物的理解与研究，发挥广阔的形象创意思维，进行画面情境的再创作。如上所述，都是画家基于浪漫创意的巧妙构思，发挥天马行空的独特想象，使人物个个形象鲜明，留下难忘的记忆。
将人物设置在具体情节之中，是画家把绣像插图与情节性插图合而为一的有益尝试。如插图巴图拉与瓦剌三王，既为多人群像的绣像插图，又现精彩具体情节。画面上，性格各异、面目狰狞的四位王爷挤在一处密议军机，令人触目惊心，颇具惊悚悬念与戏剧感。
二是构图方面。画家借用摄影、影视等特效构图视角，大胆突破了绣像插图以平稳完整为常态的构图局限。例如插图鳌拜、阿鲁台、巴图拉与瓦剌三王等，都采用了特写式构图，造成身临其境的迫近感和强烈的视觉压力，令人有如观3D电影之感。这类构图所产生的视觉震撼，无疑是极其强烈的。
三是画风方面。画家充分运用丰富的动感美术语言，多角度地烘托出人物复杂激烈的内心活动。如上述插图中的洪高娃、汤若望、粉儿、吕之悦等，画家均以精彩的动态之美，将人物的精神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且各具异曲同工之妙。如此张力十足的灵动画风，颇具现代动漫的艺术特色，不仅大大增强了画面的视觉效果，而且有利于展现人物的特定性格、气质与内心世界。
四是细节方面。精彩描绘人物容貌、服饰、战马、武器等等重要细节，也是刘研插图的突出特色。如上所述，不仅诸多人物面部、身姿、服饰等均刻画精细，令人过目难忘，就连哈尔古楚克爱马的眼神、安亲王手中即将飞出鸟笼的小鸟，也都活灵活现，且满含暗喻。而在公主萨木儿插图中，其浑身装束、饰物乃至佩刀等，均被画家一丝不苟地描摹得满目生辉，足以让读者饱览古代蒙古公主的华贵风采。如此插图，无疑都拓展了文字阅读的想象与兴味。
能把绣像中的细节处理得如此精美翔实，无疑是画家对小说所述时代、民族、文化等进行了严谨考据并大量积累素材使然。据了解，为画好这两本书的插图，刘研实打实地付出了近五年的精力，通过网搜、亲赴多处相关实地，查考收集了各类宝贵资料，力求为原著增色。这在当今插图创作中实不多见。病危中的凌力看了这些插图非常满意。而我，能看到图书插图界有如此优秀的后继之人，尤感欣慰！
尽管如此，刘研毕竟初次尝试人物绣像插图创作，难免也有欠缺推敲、未臻佳境之处，甚至个别画作尚存遗憾。如《暮鼓晨钟》插图中，缺少一幅能较好展现少年康熙皇帝英明睿智、雄才大略却也能韬光养晦等精神气质的力作。虽有描绘精致的插图“皇帝大阅”，但康熙形象与“大帝”气质相去尚远。倘若当初能脱出郎世宁《乾隆皇帝大阅图》之窠臼而另辟蹊径，或许又能得一佳作？
毕竟瑕不掩瑜。从整体艺术效果而言，青年画家刘研的人物绣像插图已然迈进了一个崭新的艺术境界。相信他会继续不懈努力，创作出更多精品佳作，开拓出更为广阔的艺术人生。
并以此文纪念老友凌力病逝两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