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当代愚公精神 是怎样炼成的

□陈玉福

发现了“新大陆”

1972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天刚刚亮,郭老汉睁眼下炕,揉了一把皱纹纵横的脸,出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大叫了一声。乖乖,自家白嘴灰背的毛驴咋还站到房顶上去了呢?再一瞧,院子里全是沙,驴圈墙根下足有一人高的黄沙已经将圈门都给填没了,难怪毛驴能跑到房顶上去。真是作孽!毛驴看到郭老汉时,扯开喉咙欢叫了一声,顺着沙堆砌出的缓坡下了房顶,朝着郭老汉奔了过来。而此刻灰黄的天色乌澄澄地罩在头顶,空气里都是沉重而呛人的土腥气。

郭老汉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再看看院子里的黄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牵起毛驴出了院门往巷道里走去。才走了几步远,鞋子里就灌满了沙子,只好脱了鞋子光脚板踩着软绵绵的沙子走在七高八低的村道上。郭老汉此刻最忧心的就是生产队那一摆旱地里即将收获的谷子了,不知道昨夜一场黄毛风把那片谷子地祸害成啥样了。

上了一道田埂,郭老汉把毛驴拴在地埂边一个砍得只剩半截秃墩子的枯树桩上。顺着地埂走上来,再攀上高高的沙梁,那一摆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几十亩旱田就展现在他的面前。郭老汉只看了一眼就腿脚发软。他慌慌地走到田里,抓住几根光秃秃的谷子秆,只感到一阵气血翻涌。就在昨天,沉甸甸、金灿灿的谷子穗还在向他点头微笑,今天却都变成光杆司令了,一株株谷穗齐头折断倒卧在地里,与一尺来厚的黄沙掺杂在一起,穗上的谷粒一颗都不见了,想必是埋到沙子更深处去了。这可是整个生产队一年的早饭口粮啊!

没了谷子,那庄稼人早上的小米拌面汤拿啥下锅?没有了小米拌面汤,又哪来的力气去出工种地?郭老汉一屁股坐在灌满田地坎沟的沙子上,起身时眼前冒着细细碎碎的小星星,他痛苦地呐喊:这作孽的沙子啊,什么时候要是能像笼头拴住驴马那样把它死死制住该有多好啊!这一刻,给沙漠套上笼头的想法,就像红柳、骆驼刺长在沙地里一样牢牢地长在了他的心里。

适应了猛然起身的眩晕,郭老汉依旧步履蹒跚,慢慢走入这片田地,皴糙的大手拂过只剩断秆和残缺叶子的谷子们。都没了,都没了!他痛心疾首地念叨着,一路走到了地埂边。突然,一棵颗粒虽不饱满但金灿灿的谷穗闯进了他的视线,在暗淡的天空下频频向他点头致意。郭老汉顿时欣喜至极,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挑起弯下腰的谷穗来看,确定这是一株完全没有受到风沙影响的谷子,而在他眼前稀稀拉拉还有大约百十来株完好的谷子。这些谷子沿着地埂边一溜儿顽强地挺立着,似乎昨夜的那场黄毛风对它们格外眷顾。郭老汉轻轻地抚摸着谷穗,隐隐看到了希望。于是他开始仔细寻找起来。终于,在地埂边走几个来回后,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是地埂上的红柳、骆驼刺、芨芨草等植物挡住了风沙的侵袭,使谷穗少受了打击。这些杂草的根部被黄沙堆积,靠近它们的那一溜谷子地里只有浅浅的一层沙子,是印证这个发现最有力的说明。

郭老汉顾不得老腿老胳膊能不能承受得住,飞一般跑回了生产队,在大喇叭里气喘吁吁地通知队里主要的干部和社员来开会。很快,在郭老汉家炕头上,十几个人碰了头。郭老汉便激动地把今上午发现沙生植物护住谷子的事形象地说了一遍,并郑重地提出了今冬明春全队人员在地埂上栽种红柳、骆驼刺等沙生植物的提议。

在地埂上种植红柳、骆驼刺、梭梭等树木杂草真能挡住黄毛风吗?在地埂上种草就能让庄稼有收成,这不是说梦话吗?祖祖辈辈活到如今,只有薅草除草的,还没见过专门去种草能够营务好庄稼地的。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郭老汉的热情受到了打击,但他没有强求,也没有气馁,而是叫会计过来为自己草拟一份在地埂上种植红柳等植物的计划书。“我就不信了,这风沙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对付了吗?我就偏要治上一治,总不能活人让沙子给欺负死!”郭老汉下定决心后豪气干云地说。

经过一个冬天的努力,生产队所有的旱地地埂上都栽上了从沙漠里挖来的红柳等沙生植物。到了第二年年底,会计把算盘噼里啪啦一打,好家伙,每亩旱地的产量达到了130多斤,这在生产队的历史上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果然是实践出真知。庄稼丰收了,社员们高兴地奔走相告,周围的生产队都来取经,都照着郭队长的办法在地埂上栽种沙生植物,结果无一例外地都有了喜人的收成。郭老汉防沙种田的土办法后来成了在沙漠里植树造林推广的实用方法:一棵树一把草,压住沙子防风掏。

揭“皇榜”吃“皇粮”

经过几年摸索,沙坡旱地都不同程度地栽种上了沙生植物,或多或少有了收成。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1981年,八步沙作为国家三北防护林的前沿阵地,县上着手重点治理,对八步沙试行“政府补贴、个人承包,谁治理,谁拥有”的政策,公开招罗治沙志愿者。经过好几年治沙种田的实践,郭老汉对承包治理八步沙跃跃欲试。

但是,偌大的八步沙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是万难撼动的,郭老汉踌躇满志,他明白这件事并不是只靠血气之勇就能办成的。所以,正当他孤掌难鸣时,在漪泉大队当主任的史老汉站了出来,他想,治沙造林人人有责,“我就不信了,这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叼着旱烟棒子圪蹴在公社门口墙根处“侦察”情况、当过大队书记的贺老汉得知后,起身把手里的旱烟屁股丢到地上拿脚使劲蹍了蹍,望着郭老汉和史老汉只说了一句话 :“我这样的老汉能治沙不?能治就算我一个。”

郭老汉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贺老汉,开心地笑了:“咋不行?来来来,咱们大家一起揭了这‘皇榜’,八步沙就由着老汉们给它戴笼头‘拴’住它了。”大家一听郭老汉要给沙漠“戴笼头”,觉得形象,便哄堂大笑。

玩笑归玩笑,但要真正承包那片不毛之地,的确不是一件小事。三个人觉得还需要再动员发展几个志同道合的人才更有把握去揭榜。他们把目光放在了各自大队里能力比较突出、思想比较积极、眼光比较长远的几个生产队队长身上,然后分头行动去征求意见,动员他们加入进来。

时任台子村大队书记的秦为民闻讯来了,这倒是出乎老汉们的意料,他才39岁,按照常理是不会丢下“官帽子”跑来承包治沙的。可秦为民就这么毫无顾虑地自愿来了,他年富力强,还有一定文化水平,无疑为这个即将结成的小集体注入了一股强劲的力量。之后,钱老汉、雒老汉、蒋老汉等也顺利加入进来,小集体初具规模,大家终于有底气去公社墙上揭榜了。

揭了榜,签订承包合同,几枚鲜红的指印按下去,就等于把自己的余生都交给了八步沙,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胆怯,还敢于在县领导面前立军令状,戏称“治不好八步沙就不去见马克思”。令人望而却步的八步沙就这么承包出去了,听闻承包治沙还有政府的补贴,那些既不敢吃葡萄还嫌葡萄酸的人说:“人家要么是大队干部,要么是生产队干部,思想觉悟高着咧!这是揭了‘皇榜’吃‘皇粮’去咯!”

老汉们听了一笑置之。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算过账,并不清楚往后的实际造林过程中,为了保证树木成活率、有效防沙治沙,一亩沙地里栽活树苗的成本接近15元,而政府一亩地5元钱的补贴也叫“皇粮”的话,他们真是白担了个名声。老汉们无暇理会那些风凉话,那承包书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承包期30年,看看刚刚成立起来的小集体,除秦为民以外,他们已经是被叫作老汉的一群人了,还有30年可以活吗?

“管他呢!咱们活不到那个时候就让娃娃们接着来,老子不成有儿子,儿子不成还有孙子哩!我们就这样祖祖辈辈坚持下去,管教它沙老爷穿上绿褂子就行咧!”郭老汉望着红彤彤的指印这么说。

精明的人都谈沙色变,退避三舍。只有这几个老汉高兴地大声宣读着承包书,齐齐展示着他们对于沙漠的无畏无惧。“咱们是党员干部,做这样的事就得模范带头,我们的行动以后他们会知道的,人进沙才能退,活人不能让沙子欺负死。”老汉们互相鼓着劲。也许这是他们这辈子做的所有决定里最大胆也最痛快的一次,一种叫作豪迈的东西丰盈了他们的血肉,令人一下子仿佛年轻了20岁。

种树堪比修行

“沙窝窝里种树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顶风冒汗地栽树苗不说,还要从十几公里远的地方用毛驴车把水拉回来,一棵树一瓢水,那过程比婆姨们生娃娃还要费劲呀!简直就是一步一磕头的修行!”这话是郭老汉的儿子郭万刚说的。

在每年的植树时节跟着老汉们进八步沙帮忙的日子里,郭万刚的白嫩脸蛋总被晒得黝黑脱皮,几年下来树没栽下多少,一张脸却是再也恢复不了白净了。好在他已经娶了媳妇,也不怕黑不溜秋惹得姑娘家弹嫌了。郭老汉没工夫管郭万刚娶媳妇的事,自从承包了八步沙,他的一颗心就全扑在了沙窝窝里,郭万刚的媳妇是他自己张罗的,是隔壁村庄上的姑娘李淑芳,他俩是同学。她读过书,识过字,又会操持家务,深得郭家人的喜爱。

这几年郭家院里的大事小事基本都是郭万刚在当家,郭老汉有时候能连着十天半月不照面,吃住都在八步沙的地窝子里,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八步沙,只有那看作宝贝一样的树和草。

就这么尽心竭力地看护着,八步沙的树还是没有栽活多少,老汉们不禁着急上火。但是没用,因为除了自然气候的影响,人为破坏让他们管理得十分费力。那些年种树的过程基本上就是,春天辛辛苦苦栽种了,夏天流汗脱皮“伺候”着总算生了根,秋天一不小心会被牲口啃掉树皮,而到了冬天有人还来偷着拔了去钉滚碶(压地的石头磙子两边要钉上木棒子才能拉动)。村里闲汉编了歌子笑话“六老汉”治沙:“春种夏活秋剥皮,冬上拔了钉滚碶。”这是在赤裸裸地笑话“六老汉”的愚蠢和不自量力,因为多少辈人过来了,没有人在沙窝窝里种活过树木。老汉们听了不以为意,除了不遗余力地继续种树,还要用心地管护着那些慢慢扎了根的沙生植物,有时候人为的破坏堪比无情的自然灾害。他们不但要和风沙斗,还要和人斗。郭老汉认为,相对于“一夜北风沙砌墙,早上起来驴上房”的日子,多栽活一棵树就多一分希望,人进才能沙退,这个道理迟早大伙会明白的。

难得回家一趟,郭老汉追着才学说话的孙子让他叫爷爷。郭万刚推着自行车进门,就见像个土人似的老爹满院子地追着孙子笑,他黑色的褂子上全是汗渍,一张黢黑的脸也就那口牙还算有点白颜色。望着老爹佝偻的身躯,郭万刚不禁心里翻腾,如今家里的日子过得好多了,他在供销社捧着个令人眼红的“铁饭碗”,怎么也够养活一家子的。偏他这死犟的老爹想不通,非要跑去沙窝里吃苦受罪,现在又不是队长了,还抱着党员干部带头的想法不肯变通,不知道图什么。

腹诽归腹诽,老爹回来怎么也得尽一番孝心才是,刚巧今天供销社发了肉票,他回家时路过猪场去买了一块猪肉,正好炖了给老爹干瘪的肚腹里添点油水。八步沙里缺吃少喝的,郭万刚去帮忙的时间不短,再清楚不过了。郭万刚跟他爹打了声招呼,支好自行车,从车上拿了肉进厨房,挽起袖子亲自动手,要为他爹做一顿好吃的。

郭老汉盘腿坐在院里的石磨上点起了一锅旱烟,他的目光从孙子身上移到厨房里忙活着的儿子那里。郭万刚穿着挺括的蓝卡其布裤子,白衬衣扎在裤腰里,棕色的皮带紧紧箍出他年轻有力的腰线,八分新的黄胶鞋上更是一尘不染。郭老汉看着自己的儿子,内心里半是骄傲半是为难,要怎么开口跟儿子说,让他把供销社那份工作辞掉来八步沙接自己的班呢?过去他太小瞧八步沙这片沙漠,以为仅凭着几个老汉就能撼动它,现在看给沙漠这匹烈马套上笼头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不不不,八步沙绝不是一匹烈马,而是一条恶龙,要下海擒蛟龙那得有三头六臂的本事才行。郭老汉眼里有本事的人就是自己年轻力壮的儿子。当初说好的老子不行儿子上,这也该是儿子接班的时候了……去年以来,他明显感到自己越发地精力不济,不得不承认他们这辈人老了,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老汉了。

吃饭的时候,一盆土豆炖肉油亮亮地摆在炕桌上,在电灯的照耀下红亮亮的肉皮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引得一家人垂涎欲滴。郭万刚亲自给郭老汉盛上第一碗,还特意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高度数的“粮白酒”来给他爹满上,他知道这是老爹最喜爱的一口。

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前高高兴兴地吃了晚饭,淑芳收拾了碗筷去厨房,老娘也下炕去烫猪食喂猪,一男一女两个娃娃像小尾巴似的跟着他们的奶奶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郭老汉父子俩,多久了他们父子没有这样安静而和谐地坐在一起过了。

郭老汉无滋无味地勉强抽完了一支烟,微微清了清嗓子,郭万刚便忙端了茶缸子递上让他顺顺。郭老汉喝了两口酽酽的老茯茶,这才下定决心正视着儿子的脸盘子,说出了憋在他喉咙口的话:“我想着你把那个供销社的工作辞了吧!”他用的虽然是商量的语句,可又是接近命令式的口气,然后紧接着补充道:“我老了,干不动了,你来八步沙替我干。”

电灯光下郭万刚的脸色比平常白了几分,他吃惊地盯住郭老汉没有言语。父子俩就这样互相对视了几分钟,要着力从对方的眼睛里搜寻自己急于确认的答案。最终郭万刚先垂下了眼皮,他把目光定在炕桌上白瓷茶缸子外壁的“为人民服务”的几个字上。茶缸子里红酽酽的老茯茶缓缓飘荡出袅袅的茶香,郭万刚张开嘴艰难而低沉地说:“我想想吧!”说完就下了炕出门去了。

郭老汉目光追随着儿子劲瘦挺拔的身影,直到门帘停止了摆动才回过神来。儿子的不乐意他怎么能不明白,可是,治沙造林,子承父业,这是当年他给大家承诺过的,如果自己做不到,那今后还怎么要求别人呢?再说了,儿子接老子的班,这也并非离经叛道啊!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如果丢了种庄稼的本分,还是他老郭的儿子吗?要种好庄稼、好好种庄稼,就得先治沙,治住了沙才有地,也才有吃的啊!

后来,郭万刚成了八步沙林场的一分子。这是一种继承。

2020-11-09 □陈玉福 1 1 文艺报 content57107.html 1 当代愚公精神 是怎样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