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的小说创作,从题材的角度说已经发生了结构性的重要变化,但是,乡村题材仍然占有极大的比重。我曾表达过这样的看法:乡村文明的危机或崩溃,并不意味着乡土文学的终结。对这一危机或崩溃的反映,同样可以成就伟大的作品,就像封建社会大厦将倾却成就了《红楼梦》一样。乡村文明的危机一方面来自新文明的挤压,一方面也为正在构建的都市文明的发展提供了多种可能和空间。乡村文明讲求秩序、平静和诗意,是中国本土文化构建的文明;都市文化凸显欲望、喧嚣和时尚,是现代多种文明杂交的集散地或大卖场。无论我们对乡村文明怀有怎样复杂的情感,它仍然流淌在我们的文化血脉里。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仍在蓬勃生长的乡村题材小说。
彭东明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坪上村传》以传记的方式书写一个村庄的人与事,讲述一个村庄的过去和现在,源于作家挥之难去的一个愿望。在封面题记中,彭东明说:“我想我应该将半个多世纪以来村上的那些人和事记录下来,也算是为这座村庄做一个杂乱无章的传记。我在静静地梳理着那些风干了的岁月。”这是彭东明创作《坪上村传》的初衷。这个初衷隐含了彭东明重新发现坪上村秘密的欲望——生活,即便是亲历的,也同样有一个再发现的过程。这也一如沈从文对湘西的书写。如果沈从文没有城市生活经验,那个诗意的湘西是无从发现的。城市给我们以“挫败感”或创伤记忆,这时,曾经的乡村便被过滤为桃花源般的所在,前现代曾经有过的所有的问题被过滤掉了。另一方面,乡村生活中的淳朴关系、真挚情感等,也确有其感人的一面。即便如此,彭东明也无意于对农耕文明的眷恋乃至重塑的立场,以凭吊的情感方式讲述曾经的过去。他是站在今天的立场,以矛盾或悖论的心情面对正在转型的社会现实,在日常生活和具体的人与事中发现其内在的矛盾和问题——承受这一切的是那些生活在现实中的普通人:村支书老万、村民长贵和他的六个孩子、佬黑、窑匠郑石贵、贺戏子和儿子豆子、陆师傅、彭跋、寡妇水莲、李发、桂花以及彭家的几辈老小,他们祖辈生活在坪上村。看到了他们,就看见了坪上村的今天,通过他们,也就与坪上村的历史建立了联系。
作为作家和讲述者,彭东明恰如一个希腊神话的“雅努斯”,一面向着过去,一面向着未来。他要做的,是呈现生活的真实面目而不是解决其中的问题——面对过去,他因文化记忆而“诗话”了乡村,乡村在“再结构”中渐行渐远却诗意盎然,这源于他已经有了“现代”的经验,是“现代”照亮了他的乡村记忆。这一点,他与他的湘籍文学前辈有谱系关系;面对未来,“现代”未必都是好的,但它无可阻挡。“现代”是未竟的方案,它还远远没有完成“试错”过程,那是全新的、有待于证实的未完成性。彭东明的诚恳就在于他没有回避个人身处其间的真实感受。他是一个来自乡村的知识分子,他走出了乡村,但乡村记忆在“现代”的冲击下反而凸显出来,人们总是倚重已有的经验,已有的经验是可以把握的,一如村民长贵的一生,从生下来便可预知命运的最后;而“现代”是无从把握的,一如小六子,如果没有“现代”的洗礼,那他的内心情感是无从唤醒的。于是,人们对未知的未来总是怀有先在的畏惧。《坪上村传》无意中实现了两种对话关系,一是同历史的对话,一是同现实以及同类题材的对话。同历史的对话,保有的是作家对传统生活方式的情感,曾经拥有的过去并未渐行渐远随风飘散;同现实和同类题材的对话,是彭东明怀有的理性和诚恳的表述。一个十几岁便离开村庄远行的少年,38年的岁月足可以理解“现代”意味着什么。对乡村中国来说,“现代”就是让奶奶和孙子的距离越来越远,就是孙子帮奶奶给菜园浇粪的承诺一再落空。
《坪上村传》的形式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作者本人一直在小说之中,他是讲述者,也是当事人。这身置其间的处理方式,强化了小说的“仿真性”,因此也更有真实性的力量。小说没有大开大阖的情节,没有别离的痛苦或归来的欣喜若狂。不经意间,“前现代”逐渐成为历史,“现代”则不期而至。荷香初中毕业辍学到深圳打工,遇到台湾老板,台湾老板为人正派,丧偶,大荷香38岁。向荷香求婚,荷香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且接连给老板生了两个儿子。二妹菜香和名叫胖子的厨子谈恋爱,未婚先孕,孩子生下来后,胖子到坪上村开餐馆大获成功。老三梅香来到深圳,先洗碗后陪酒,然后怀上了丁局长的孩子。丁承诺的结婚化为泡影,给梅香一笔钱,梅香将孩子丢给父母自己跑到云南去了。老四菊香也来到了深圳,与一个温州小伙子结婚后回到温州,生活平静。老五茶香喜欢读书,父亲长贵阻拦,荷香坚持让茶香读书,一直读到美国留学。老弟老六几次复读没有考上大学,坚决不考了,也随大姐荷香到了深圳。固守传统的长贵眼看家族“香火”就要断送在老六这一辈,执意要求“我”去做老六的“工作”,结果却是“我”被老六感动了。通过一件件具体的人与事,彭东明真实地表达了处在转型时代的矛盾心态,于是,这个矛盾或悖论就具有了普遍性。
乡村经验或者前现代生活是自足、封闭的。土地将家族、亲情以及各种利益关系捆绑在一起。家族有几辈人便几辈人生活在一起,其情感关系也因物质和精神的贫困而紧密:“记得,那年我离开村庄时,是一个清冷的有零星雪花飘落的早晨,弯弯曲曲的泥泞的村路上积着残雪,我手里提着一个网袋,袋里装着一身蚂蚁子布做成的衬衣。这种布当时是自家在地里种了棉花,自家纺成纱织成黑白相间的棉布。我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人要将它叫作蚂蚁子布。提着这一身用蚂蚁子布做成的换洗衣衫,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村庄,后面是我的老祖父、老祖母,祖父、祖母,父亲和母亲,还有我家的那条麻狗在为我送行。我走出去好远,回过头来,发现他们还站在坳口上,且不停地朝前招手,意思是要我莫再回头。”这是前现代家族情感关系最生动的写照。彭东明说:“我在这座小山村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这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庄上的人家普遍吃不饱饭,村庄留给我的是一个苦涩的童年,饥饿、寒冷、劳累,充满了我的每一寸记忆。”即便如此,坪上村仍然魂牵梦绕。这就是作家的情感记忆。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坪上村的祖屋,当然那已经是修葺一新、今非昔比的老屋了。
记下那曾经的迷人风情,是彭东明的初衷之一。湖南作家有写风情画的传统,从沈从文到古华、叶蔚林、何立伟等,虽然号称“湘军”,但文字却如沅湘之水,温婉秀丽万种风情。描述这迷人的风情,彭东明是通过源远流长的各种器物、婚丧嫁娶风俗等生活方式实现的。一个香包、一条驮带、一个长命锁、一只瓦桶、几块皮影子、一根短棍、一把油纸伞或一曲童谣,坪上村的风情便迷人了。小说的思乡之愁弥漫四方,或哀婉或凄美或浓或淡,总因其想象的浪漫而充满魅力。但是,这个乡愁之美是只可想象不能经验的。“现代”并没有证明它有无与伦比的好,但是,现代是历史理性的选择,而乡愁只是个人的情感愿望。在历史理性面前,个人的情感愿望最终将无能为力。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彭东明才“风情万种”地书写了他的“坪上村传”,他“害怕失去”的农耕文明迷人风情,最终还是要消失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如彭东明自述的那样:“村庄四围的矮山依旧,小溪和田野依旧,那飘荡在田野上空的泥土气息和稻子的清香也依然如故……然而,矮山脚下,那一栋栋土坯房却不见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栋栋贴着瓷片的楼房。人也陌生了,记忆里的老人都已经不在了。记忆中的青壮年,现在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如今的青壮年,我全然不认得了……田野上拖拉机、收割机的轰鸣声,代替了往日黄牛和水牛的哞叫声,溪边的阡陌早已荒废,水泥公路上‘呼’进‘呼’出的是汽车和摩托车……水库里的小木船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轰天轰地的机帆船。”彭东明人回到了老屋,但一切物是人非,他还是回不到那个“从前”了,这是“现代”给我们带来的宿命。彭东明的不同,就在于他诚恳地书写了他在历史理性和情感愿望之间的内心矛盾,是这一矛盾结构了这个貌似松散的长篇小说。也恰是这一矛盾,构成了小说的动人力量。现在,彭东明已经记录下了坪上村的人与事,也记下了他记忆和想象中的“从前”,他在实现了自己内心愿望的同时,也以文学的方式表达了我们面对历史与现实的矛盾处境和心情;他提供了另一种书写乡村中国的文学样式,那散淡如漫水般的文字,也延续了湖湘文学的现代传统。因此,这是一本需要我们重视的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