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只道真情易写

□刘醒龙

陆游说,只道真情易写,哪知怨句难工。武汉关闭离汉通道前几天,自己的经历,现在想来心惊肉跳,将来还会心惊肉跳。在心惊肉跳中,有两段稍显特别的经历,也让自己对人世间何为真情,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也对陆游的佳句有了自身的体会。自媒体出现之前,新闻报道用“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开头,一定是国际时事。凡是内政内务,都必须有清晰的来源,最大限度地杜绝来历不明的消息,避免出现假新闻误导公众。相比那些煽情的“酸爽言语”,权威媒体发布的权威消息要稳妥许多。当然,新闻的即时性特征可能顾后,无法瞻前。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尽量少犯错,不可能不犯错。正常人不应当羡慕那种有着猫耳朵的八面玲珑人,有着警犬鼻子的绝顶聪明者,有着黑白通吃左右逢源本领的老江湖。某些人从特殊渠道得到真假难辨的消息,提前准备预案,抢先规划下个动作,占些小便宜的事时常有之,吃大亏的也不在少数。比如炒股,太多听到“内部消息”提前布局某只股票的人,结果都被弄得血本无归,真正靠建“老鼠仓”赚大钱的,从来不是那些整天盯着大盘的平常之人。从普通人或者干脆称为弱势人群的角度上看,“酸爽言语”是对大多数人的不公平。武汉是座大城市,平时习惯说有1300万人口,关闭离汉通道之初,将放假的大学生,返乡的打工者,还有提前回老家过年的那些人去除后,说是留在城里的还有900万人。大数据起作用后,这个数字又变成1100万左右。对于武汉,人口统计是一道大的难题,仅仅每天途经此地、去往东西南北的过客就有200万人。

在地理上,两条江穿城而过,将城市划成事实上的三大部分。这三大部分,又因10座(马上就要变成11座)跨长江而过的长江大桥,两条穿长江而过的长江隧道,6座(马上要变成9座)跨汉江而过的汉江大桥,被逐渐形成的出行习惯再次分割成许多区块,说是人在武汉,其实就只在汉口、汉阳或武昌的某个角落,除非有必要,通常情况下,能不跨界过江尽量不跨界过江。说是大城市,那种盛行酸爽言语的小地方遗风还在。武汉管控措施解除之后,都会发出劫后余生的慨叹。得幸政府,得幸中国共产党,得幸全国人民,反过来看,同样可以说得幸武汉,得幸1000多万武汉人!所幸没有出现万一中的万一,只有一千万个胜利!

过于重磅的消息,既不酸,也不爽,流传范围反而有限。所以,一般说来,酸爽言语没什么大不了,多数是为了逞口舌之快。元旦之前去见老母亲,请示春节如何安排,她就拉着手说了我们家的一件事,实在让人哭笑不得。以她的年岁从不与外面接触,脑子里怎么会出现我们在武汉都没有耳闻的东西,想来只能是人生最后阶段,那些分管思维的神经不好使了。所谓酸爽言语,同样没什么大不了。有人活出的品性就是那样,人叫不应,鬼叫飞跑,大路不走走小路,小路不走钻草丛,草丛不走爬地洞。怕就怕假装是茶余饭后有口无心的“酸爽”,其实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假装“酸爽”,常见于恶意人身攻击。用得最多,用得最熟练,用得最无耻的是国际政治中的舆论战,从2019年针对香港,到2020年针对武汉,一次比一次恶毒,一次比一次疯狂。“新冠肺炎”这个名词还没出现之前的那些相关消息,绝大多数传播者只是为了传播而传播,说不上是听信还是不听信。市中心医院的一位球迷医生,选择了相信,在医院足球群里奉劝同行们不要聚集搞什么“一周一练”,因为别人都不信,他愤而退群,就是很典型的事例。人们普遍以为,政府和个人早有抗击“非典”的经验在握,再厉害的传染病,总不至于超过“非典”吧!只记得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高手之上还有高手,也就这么一点点大意,就忘记了还须防范,恶毒之上,没有最恶毒,只有更恶毒!像我这样向来对医生敬而远之的人,对关闭离汉通道前后关于医院的事情,除了心惊肉跳的后怕,最是觉得对不起陪着我在医院上蹿下跳的那位年轻的同事。关闭离汉通道后十几天,对多数同事我都问过“你还好吧”,就是害怕问他。直到2月8号,算起来最长14天潜伏期过去,才小心翼翼地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你家情况还好吧?”他马上回我:“谢谢关心,家人目前都还好。已经半月没出门了。小区上周确诊了三例后开始封闭管理。我们正在请求社区协助买点菜和药品。您最近也千万不要出门了,外面太危险了。”自己这才说:“那我就放心了,特别后怕,不该带你去医院!”也是因为这事,武汉解禁前后,一般人也可以做核酸检测时,一帮同事集体做过,包括那位年轻同事在内,所有人的核酸三项全部为阴性,才终于放下心来。去市一医院看眼科,是元月13日下午在省政协全会分组讨论会时请假定下来的。追溯起来,2019年夏天去山西平顺县西沟乡川底村,也就是《三里湾》中的三里湾时,眼睛就出毛病了。站在赵树理住过的窑洞前,抬头看黄土崖顶,有些眩晕。当时大意了,以为是眼睛老花度数加深。回武汉后,还去紧邻协和医院的一家眼镜店,配了一副价格有些“土豪”的多焦点眼镜。国庆节过后,参加一个画展,与一家民营眼科医院的投资人相识后,当即去她那里,见识全武汉市最新的一种仪器。那台仪器的检测结论是保证我的眼底10年之内没有任何问题,当时还挺开心。元月11号上午,省政协全会开幕前半小时,被安排走委员通道。面对密密麻麻的摄像镜头,居然没有一个看清晰了。之后几天,眼眶明显红肿。13号那天下午,同为省政协常委的一位同事在会上请假看病,自己也跟着请了假。14号上午,进到市一医院,还没弄清楚情况,就接连被两位年轻人撞了个满怀。细看之下,那人山人海的阵势形同电视新闻里的难民潮。在人海中穿来穿去好几遍,记不清自己撞了几次别人,别人撞了几次自己,昏头昏脑的连排队挂号的地方都找不准。关闭离汉通道之后,关于新冠肺炎的文字多起来,才知道那几天的医院门诊是交叉感染的高发期。好不容易找到与就诊卡对应的窗口,那地方已有一长排老态龙钟的男女。人还没有站定,不是一声,也不是两声,而是一连串的咳喘声扑面而来,躲不能躲,退无可退,更没有去想上医院来怎么就不戴上口罩呢?能做的事只有与身后的人打个招呼,假装打电话,去人少的地方待上一阵,再回来排队,再去一旁打电话,再回来排队,来回折腾几次,总算挂上号了。那天上午,整个医院就数看眼科的人少,等了两小时,一位副主任医师接诊后,用一根小棒在我眼前晃动几下,她自己先吓了一跳,说你的眼睛怎么这样了?你自己怎么没发现?人可以看清楚自己想看的东西,却看不清楚自己的眼睛,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致命缺陷。得知眼疾相当复杂后,自己心情相当复杂地与眼科医生说了这句话。因为要做各种检查,在市一医院各个楼层来回跑了个够。再回到眼科医生那里,她明确告知,自己的专长是看青光眼。我马上说,就是担心患青光眼。她也马上回应,说你的情况比青光眼复杂多了。她大概能判断是哪方面的问题,而这类眼疾,只有协和医院眼科姜教授看得最好。这天是夫人的生日,自己本不想扫她的兴,可我们家的习惯,凡是有事,基本上是不能过夜的。回家后还是忍不住与她说了。夫人二话没说,上协和医院网站一查,近几天的号都没有了,只挂上了19日下午眼科姜教授的专家号。省政协全会于元月10日报到。一年一度的“两会”时间,除了政协开幕早一天,人大闭幕晚一天,中间的时间完全重叠。在汇聚全省精英的“两会”上,代表与委员们无不为全省近两年社会生活的巨大进步而欣喜,私下里有人偶尔提及华南海鲜市场那事,也就说说而已。知道的人只知道有种新型病毒出现,内心里从没去想,不久之后就会酿成一场大灾难。可以这么说,元月中旬以前,全世界70多亿人中,包括最早发现这种病毒的那几位医生,都不曾有过对这种病毒大流行的过分担心与惊慌。像我这样病毒知识为零的人,实在是连参与这个话题的兴趣都没有。元月15日,省政协全会散会后,自己的眼疾似乎更重了些。于是想起协和医院唯一认识的小葛医生,就试着与她联系,说明相关情况。经过小葛医生的沟通,姜教授同意在17日限定的专家号之后再追加一个。武汉解禁前一个星期,4月1日,市内交通开始恢复,由于在屋子里闷得太久,那天下午4点,太阳非常之好,自己突然脱口问女儿,想不想沿着武汉内环转一圈?此话既出就收不回来,一家人马上开车出门,沿内环绕城一周,凡遇到红灯停车时,车上的我们就会开心地笑个不停。还有意在绿灯显示还有几秒钟时,放慢车速等着红灯出现,好将车停在路口,然后像做了坏事那样相互对视着怪笑。唯独车过协和医院正门时,感觉有点恍若隔世。当初来这里看眼科,沿着楼梯一层层爬,修电梯的工人席地而坐的样子,一点也没忘记。更没有忘记进门诊大楼时,一个女人用手撩起挡风的塑料门帘,迎面送来一通连珠炮般的咳嗽。在六楼眼科候诊时,一位一点也不显老的奶奶,抱着出生才几天的婴儿,在旁边晃来晃去。自己就想这么小的孩子眼睛都没睁开,怎么会有眼病呢?问过才知,是来做新生儿疾病筛查。还有在核磁共振室候检时,一名穿警察制服的男子不停地盯着我看。自己比对方先进检查室,用的时间比较长。对方稍晚进了另一间检查室,用的时间比较短。自己检查完出来时,对方已经离开了。陪诊的夫人说,对方听到叫号叫我的名字后,主动与她搭话。原来是黄冈老家的一位堂弟,快20年没见面,彼此都不敢认了。这位堂弟有没有与那位感染新冠肺炎的教授接触不得而知,当时又没有留下电话,后来情况是不是问一声“你还好吧”就能听到“我还好”也不得而知!人生变与不变,皆在弹指之间。

按小葛医生的约定,元月17日上午10点半,由夫人陪同去到协和医院六楼眼科,前面正常挂的号快看完时,小葛医生赶过来,看到我们后,第一句就说:你们怎么没戴口罩?听她说这话时,我们还有些不在意,只是碍于情面才表示,忘记了,下次来一定戴上!浑然不觉,这是武汉战“疫”初期,自己直接获得的预警信息!小葛医生陪着我们看完眼科专家门诊,又领着我们到旁边的小楼里做核磁共振。隔了一天,19号再来,拿到核磁共振诊断结果,再次由小葛医生陪着去看眼科专家门诊。见我和夫人都戴了口罩,小葛医生很灿烂地笑着说,蛮好嘛!这一次,眼科的姜教授说,要住院做个小手术。我都同意了,他又将话收回去,改为年后再说。元月20日上午,我去市中医院继续看眼科,在候诊室等着扎针灸时,眼科张主任不停地问前来就诊的男男女女,为什么不戴口罩?也许说得太多,她忽然冲着我说,你还没开始扎针,就怕成这种样子!张主任笑话我看着她给旁边的人扎针灸,嘴角眼角在不由自主地抽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自己从小就怕,那么长的银针,要一直扎到身子里,感觉有点吓人。张主任笑一笑,转头又问旁边一位也是扎针灸的女子为何不戴口罩。与协和医院的小葛医生明显不同,张主任说话口吻颇为严厉。女子回答说,看着别人戴口罩,都觉得心烦。也是之前听了小葛医生说话后,心里认真想过,自己在一旁忍不住说,别人戴口罩,是对你的尊重,你戴口罩,是对别人的尊重。

(摘自《如果来日方长》,刘醒龙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

2021-03-01 □刘醒龙 1 1 文艺报 content58739.html 1 只道真情易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