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旧乡村的老派生活

□郑建光

冬日寒冷,乡村就是一只蛰伏冬眠的动物,鼻息般细弱的声息也能引起惊动。“咿呀”推开木门,半老女人弓着身子如缩头乌龟左右四顾,见不到动静又退回去,紧紧关闭门户,白天与夜晚一样死气沉沉。我小时候的乡村生活常见这般情景。哪一日推窗展望,忽然灼灼桃花摇曳一树春风。人们伸了一个懒腰,聆听惊蛰足音跫然、布谷唤雨咕咕。浸种、耘田,年复一年的劳作拉开新一轮的序幕。乡村的休闲季节隐藏在庄稼的拔节声中,以及和风细雨带来的丰收背后。走过白露走过秋风,长长的溽暑已经远远消失在记忆的尽头。农家屋檐下挂起一排竹笼子,开始饲养白露鸭,早早安排年节礼俗。乡村开始荡漾浅浅的凉意,瓦顶的蝉鸣听起来不再像尖厉的金属声,安适的信息在自然界中传递,乡村老派生活的意义在不知不觉中显现出来。

南方的瓦屋很通透,修长的木柱支撑两撇“人”字形屋顶,多为二层结构。居室很小,唯独厅堂高阔幽深,置香案、八仙桌,供着香火。厅堂通天接地,只有一层,如果头上住人不是踩着祖先的脑袋?厅堂平时很少有人活动,只是祭祖或喜筵时偶尔热闹一回。棋牌的乐趣往往在灶间伙房体现,就着饭桌摆开。院子旁傍着瓜架,架子上坐着金黄的大南瓜,最多见的是垂挂一架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葫芦。若是于秋夜月色里散坐瓜下,浅斟细品数盏,那份快意……如今已不敢奢求。

坑头嫂、下坂姆、桑坪婢通常在这个时节频频相聚。旧乡村的女人尤其是老年妇女,大多没有名字,即使有也只是户口簿上的一个符号,她们自己都记不得。习惯上都称娘家的地名加上相应的辈分。称呼带奴婢的“婢”字的肯定是童养媳,这不是轻贱蔑视,是疼爱,是昵称,好比一些地方把男孩叫狗蛋。一般是年纪大的对年纪小的或辈分小的一种称呼,像奶奶喊小孙孙的乳名。当村里被叫作“婢”的人日见减少,被“婶”“嬷”等替代,千年媳妇熬成了婆。婆们属于旧乡村,一生劳作,青春耗尽,老派生活少不了她们的身影。她们常聚在一起捻苎线、搓麻绳,闲聊,怀旧,或者静静地抹纸牌。纸牌有个正经名字,叫四色牌,一指来宽,半尺长。抓牌时用食指指尖一摁,如小鸟叼食般一张牌就钓了上来,这就是“抹”牌。如果用两根指头抓捏,一定是新手无疑,在牌局里必将成为婆婆们的开心对象。纸牌在婆的手中展开,像一把打开的微型折扇,刚入局的人则手指僵硬,纸牌参差杂乱,时不时散落下来。夏日焦枯的烦躁,祭天祈雨的沉重,随着静悄悄的日子流逝。靠天吃饭的旧乡村一再对苍天忏悔、许愿,以一种深远的悲剧精神,创造出深沉暖意可供心灵歇息的空间,这时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劳累的人们瞅空偷偷喘一口气,农闲时节迥异于平日的感觉,纸牌也参与了重建老派生活从容闲逸的秩序。

这个时节,屋后的果树也显出收获后的懒散。只有一株乌桕在努力加浓加深秋天的况味。一树红黄杂染,炫耀着一季阳光储备。走近树旁,方见稀疏的彩色叶片间,枝头点缀着腊白滑腻、圆鼓鼓的累累籽实,白花花耀眼,闹嚷嚷好像长翅的音符从天而降栖息在树上。突然,一群老鸹飞过头顶,幽灵般停在树梢聒噪,啄食乌桕树籽,掉落的乌桕籽如铜豆一般砸在屋顶的青瓦上面“哒哒”作响。一会儿,这群黑色的鸟儿向着西方夕阳吞山的阴影飞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数风景构成人一生的记忆,乌鸦在大人的眼中不管多么不吉利,在村童看来一样是自然衔接的一环,共同构成乡村秩序。在瓦屋里下棋的老汉,听到“呱呱”叫声,恶毒地吐出一口唾沫,狠狠地跺三下脚下瓷实的泥地,抖落一身晦气。然后,又将食指勾起作鸟喙状,指尖啄住棋盘,手腕略微上抬带动手背拱起,食指第一指节拱向鼓形棋子的腹部,悄无声息推动兵车前进。这应该就是拱卒的由来,遇到如此落子方式,你可得注意见着高人了,与抹纸牌同理,可以恰如其分地耗尽你所有的高傲心气。如果在秋风凉意的旧乡村,在屋檐下吊着一排竹篾笼子的瓦屋里,让你欣赏一回老派生活制造的风景,比听什么大师开悟,心里都更加豁亮。

随意散落在乡村的房屋,大多没有围墙,像穿休闲装一样敞开胸怀。走入乡村,你会忘记“城府”一词。人一旦走出深沉,就凉爽得彻心彻肺,如秋空一样明净。日月总是这样在苍老的乡村静静走过,像屋檐下那一排笼子,享受瓦屋秋凉的自在。白天里,笼子是空的,夜间走近时会引起笼中雏鸭们一阵惊惶,毛茸茸的小家伙胡乱踢踏摇动了它们的“小屋”,竟给自己荡起秋千。力量弱了点,一摆二摆就停了。也许它们发觉过于警惕,乡村并无威胁存在,秋天秩序井然,“秋、秋、秋”好一番叫闹之后也渐渐安静下去。侧耳细听,仿佛文绉绉地在抒情:天凉好个秋!

那个高山村子离我家很远,读高中时去过,海拔500多米。地形所致,村子面向开阔的西方,脚下万山葱茏,苍莽、辽远。夕阳西沉的刹那间,万千气象的林海魔法般消隐在幕后,我真切体会到什么是夜幕降临。这个破旧的乡村住着我的同学,我惊悚地说,怎么你这里太阳刚落山就要点灯。难道不应该这样吗?他生于此长于此,习惯这样黑白分明。门槛外太阳一抽身,门槛内就黑夜沉沉,门里门外隔开一条线,从这边跨到那边就进入黑夜了。脱下白天劳作的衣裳,直接走入卧房,白天与睡前这一过渡时段的复杂程序被省略了。这样的旧乡村包含着淳朴的观念、人性,包含着天地人的大融和,不像城市的夜晚延续着白天的情怀,做着白天未做完的活。如今,人们被日光灯搅乱了时间固有的含义,日落之后,窗里窗外共同密谋欺骗了我们的眼睛。

乡村秩序井然,夜晚是实实在在的黑,不漂浮。合上眼皮,真实入眠。城市的睡与醒,界线模糊,飘忽无着,白天做着黑夜的梦。旧乡村的老派生活不仅外表简朴,内心更加清洁。出门劳作,进门睡觉,决不拖泥带水。睡得实,醒得早。清晨5点,帷幕哗然开启,阳光如舞台的聚光灯同时点亮,满堂光辉。没有一丝预兆,白天突然间跳出来。此刻的山下还在一片沉寂之中,山脚下的闽江像灰色的缎带,蜿蜒向远方无声的黑色背景里。这个季节的城市更加暧昧,分不清白天黑夜,往往要到临近中午,太阳才透过重重迷雾,滑稽地告诫你:一日之计在于晨。然而,晨已去矣。昼夜分界线属于山村,偶尔在起床前一刻做了个抱媳妇的美梦,与人分享时已为昨日旧事。新一天的起点,是在人与太阳同时掀开被子,露出脑袋那一刻。以零点为界,或以子时为新日子的伊始,一片混沌,怎么体现一元复苏呢?昼夜之精髓是呈现不同状态,如太多对传统文化的解释,过于矫揉造作,真正的核心只有去旧乡村寻找。老派生活没有朦胧一词,那是为城市准备的。生命飘忽,不要说入眠,就连真正意义上的静坐都十分奢侈。酒吧、咖啡馆、茶座,闲逸色调的液体潜伏着躁动和焦虑,哪里找得到在旧乡村伸展四肢、一屁股坐在石墩上面的从容和踏实,心跳得安稳有节律的感觉?

对那个黑白分明的乡村记忆是永恒的。那时我才十六七岁,一步跨进去,清新的空气汹涌而来,将我高高抬举,精神为之超拔。宏阔的丘陵,似乎暗示自然的玄奥。我迫不及待与同学家人深入到丛林深处,蕨类植物遍地疯长,铺排醉人绿意,如一堆堆绿云飘落在山坡和谷底。从绿云间钻出的乔木壮硕挺拔,支撑着一整片晴空。我们的目光在高大的阔叶枝桠间搜索,企图找到雉鸡窝巢。同学的父亲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对什么鸟筑何种窠、不同鸟类的归巢规律了如指掌。我第一次知道,打鸟也可以守株待兔,发现鸟窝就猫在树下静候。终于等到一只色彩艳丽的雉鸡,我盯着它长长的尾翎,听见“扑扑扑”的拍翅声,紧张得不敢出气。渴望听到的枪声没有响起,点燃松明火,收队了。同学的父亲说,那是一只正在孵卵的雌性雉鸡,不能伤害。同学显得悻悻然,没有野味款待我,有些失落。这样也好,免得怀想起那只绚烂无比的灵鸟时,产生暴殄天物的负罪感。

日落过程也是百鸟归巢的过程,大山在静谧的傍晚显示出一派安详、宽容的母性,却也带着丝丝苍凉。如果枪声响起,那只雉鸡的生命便会猝然寂灭,而旧乡村更崇尚自然法则。在老派人生活当中,听得见大悲壮后面生命的搏动,乡村就是这样一代代延续,慢慢老去,大自然在这里体现出道统的有序运转。

2021-04-14 □郑建光 1 1 文艺报 content59413.html 1 旧乡村的老派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