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被誉为“最美退役军人”的老英雄胡兆富的事迹经媒体报道引发广泛热议。人们对他多年来甘守基层治病救人，深藏功名，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既感到好奇又充满敬意。最近，由浙江京昆艺术中心和常山县委、县政府联手打造，历时两年完成的京剧《战士》终于与观众见面。主创用京剧独特的表现手法，结合现代戏剧叙事理念和气势恢弘的舞美音效，艺术地追忆了胡老浴血奋战、医者仁心的坎坷人生，树立了这位平凡与伟岸并立的“普通”一兵质朴而光辉的形象。作为2021年浙江省“文化艺术基金重点资助项目”、浙江省“庆祝建党百年重点献礼剧目”，该剧自3月首演以来，至今为止已在浙江、新疆、宁夏等地连续巡演百余场，对京剧现代戏具有开拓性意义。

剧作敏锐捕捉到英雄胡兆富思想的独特之处。在外人眼里，他功勋卓著，行事却异常低调谦逊，这种巨大的反差并非简单用道德高尚能诠释的。“革命不是一次冲锋，战士一辈子都要战斗。”是全剧的核心誓言。当指导员王振江第一次讲起时，年轻的胡兆富并未参透个中深意。刚刚参军的他迫切地想扛枪杀鬼子，却被安排成了一个卫生员。但当他面对战友们为掩护自己相继牺牲，英雄连只有自己“侥幸”生还的残酷现实后，就背负起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和沉重的使命感，带着内疚和自责替战友们战斗到底，即使新中国成立后，他也常说，我的生命不属于我，属于先我而去的英雄连。他忘我工作，为集体守护荣誉就成了他后半生的主旋律。为此，他放弃做领导到血吸虫病重灾区常山县做医生，带病超负荷工作。即使“文革”时被批斗，他依旧挂着“假党员”牌子照常问诊。离休后拿着每月一元工资继续行医，还捐出个人积蓄。所以，他才会视自己用生命换来的军功章是替逝去战友保管的荣誉，小心珍藏却从不示人。辉煌的战功除了相濡以沫的妻子竟无人知晓。直到军功章意外失而复得人们才揭开了这位低调老军医战斗英雄的身份。剧作汇聚点滴细节，循着主人公性格、心理所遵从的内在逻辑生发情节，将这位一生战斗的基层老党员对党忠诚、对战友的深情厚谊以及克己敬业、淡泊名利的思想境界和朴拙诚挚的人格魅力真切地呈现出来。

叙事手法是该剧一大突出亮点。它打破了传统京剧遵从时序的线性叙事模式，为剧作寻找到一种灵动跳跃的跨时空拼贴的叙事模式，让主人公青年、中年和老年以多线平行交叠的方式在历史时空中穿越、相遇，令传统现实主义英模题材焕发出别样生机。剧情整体框架是老年姜振萍向女儿胡玲讲述其父从青年到老年战乱投军、救护伤员、战斗冲锋、婚恋生活、行医救人等若干片段，以倒叙开场。但从中年胡兆富向妻子姜振萍提出要去常山县血吸虫病重灾区工作开始，叙事视角转向了他的回忆。他追忆在攻打济宁的战斗中，年轻的女战友春梅为让自己看清敌人暗堡，选择挺身而出吸引敌军火力壮烈牺牲的景象。他牢记春梅牺牲前对他说的“我要是死了，你要活着替我去战斗”。胡兆富用一生在践行对战友们的承诺，替战友延续未竟的战斗。雨夜下山护送婴儿虎子去医院，他在精力和体力濒临崩溃时，又想到了解放开封时自己在废墟中徒手抢救一连伤员的往事。同样身处绝境，一边是争分夺秒抢救孩子，一边是奋力背起刚刚用身体保护自己的战友李二壮，两个靠意志力维系的胡兆富在舞台平行蒙太奇的设定下展开了一场超现实对话，释放出强烈的戏剧性张力。还有第六场开场，老年姜振萍居于暗光一侧台角，回忆胡兆富“文革”时被冤屈的情景。此时台正中亮起红光和党旗，青年胡兆富和战友在指导员带领下郑重念起入党誓词。另一侧明亮的白光下缓步走出挂着“假党员”大牌子的中年胡兆富，他声声呼唤着指导员……记忆的内在联系串起三个不同时空的场景，叠化并置于一个舞台，抚今追昔的错愕、痛心与激愤溢于台上。对京剧舞台而言，创作出具备记忆点和强烈代入感的精彩唱段无疑是一出戏成功的标志之一。从此意义上说，剧中三段不同人物的唱段分别从各自角度为观众破解主人公胡兆富的经历与心灵密码，令人印象深刻，再经加工提炼，颇有成为经典的潜质。“你知道，我是谁”一段老生唱段是胡兆富在政治运动中受辱仍坚持工作，面对妻子诘问时触发的赤诚的内心剖白。此前他从未向人表露过心声。战争结束荣归故里遇到老村长问话，他都以“我没立啥功”而匆匆带过。在党性原则经受最严峻考验时，面对亲人他敞开心扉，侃侃而谈，坚定表明信赖党组织，看淡个人眼前得失的态度，宠辱不惊的耿介与韧性以及洞若观火的清醒都浓缩在这番慷慨陈词之中。“现代人谁不是自我先行”这段京剧程派青衣唱段，是女儿胡玲以世俗眼光略带嗔怪地对比浮躁利己的社会风气和死守革命传统的“老顽固”父亲，虽不长，但针砭时弊接地气，从侧面透露了胡老半生无私无求的一贯行事作风。“军功章，放光芒”一段老旦唱段是老年姜振萍得知军功章丢失又急又气的真情表露。她历数胡兆富南征北战的英雄过往，语重心长地向孙辈强调军功章非凡的价值，唱腔掷地有声，慷慨激越，辞情恳切，听罢不觉使人潸然泪下。

虚实结合的布景与舞台设计在凸显科技感的同时保持了戏曲舞台简洁大气的特点，并为现代程式化的舞蹈和武戏表演创造展示空间。该剧舞台以贯穿整体的台阶为分割，总体呈现前虚后实的特点。山东村落、县医院诊室、常山险峰、胡宅内景、烈士陵园雕塑等写实布景置于远台，与多媒体动态投影背景和无缝纱幕配合，营造具有时代和地域特征的场景，在多维立体灯光的切割和明暗交替中实现快速转场。近景则释放大量空场，辅以明亮的散射白光，将观众注意力引向表演，这就为发挥“浙京”武戏特长，穿插多场气势恢弘的战斗群舞提供了便利。瞄准射击、匍匐前进、扛炸药包冲锋等群舞，配合烟雾和声光特效，营造出紧张激烈的艺术效果。

该剧音乐继承革命现代京剧的优良传统，大量使用交响乐配器和群声合唱、无字哼鸣吟唱、无伴奏情景独唱来烘托悲壮的军旅氛围。该剧表现战斗场景时音乐节奏快速多变，音乐情绪激烈雄浑，在气氛音乐的尽情渲染中配合进各类武器射击、爆炸的强烈声效营造出紧张惨烈的战斗状态。而回忆缅怀烈士时的主题音乐则舒缓悠长，寄托了主人公深深的哀思。剧中年代歌曲的加入如《解放军的天》，既呈现出时代的背景，传递出欢庆胜利的喜悦之情，同时又顺利完成了场景过渡的切换。

京剧《战士》是在王宏、翁国生等主创大量搜集研究人物和历史资料，实地走访体验生活的基础上创作完成的，它在继承革命现代京剧优良传统的同时，充分借鉴西方意识流的叙事手法，舞台呈现传统韵味与现代理念的碰撞融合，为英模题材创作开拓了新的艺术思路，其创作经验值得进一步研究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