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四十度是一个伟大的纬度,它穿过整个北中国,那是中国最壮丽的山河;在这条纬度上如果向两边望去,还有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国际大都市:罗马、马德里、伊斯坦布尔、安卡拉、北京、华盛顿、纽约、东京、首尔等。但是,一段时间来,不断光顾这里的陈福民毕竟不是一个悠闲的游客,更不是来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G6公路两侧,蓝天白云下,风吹草低见牛羊,他心情大好也心事重重:关于这个伟大的纬度,牵扯出来的何止是悠长的时空,同时还有“一个文化历史概念”,那里还有盘旋千年时空中的愁云和不解,还有诸多有价值、有说服力和隐秘的历史细节未被发现或提及。面对想象中的几千年,他满怀深情和敬意探究的是他历史的关切,并且要用文学的方式再现它,这才是他郁郁独行在北纬四十度的真实目的。
应该说,陈福民这次西行的目标远大,自我期许甚高。他说:“我所处理的题材,历史范围跨度很大,从公元前300 年的赵武灵王直至17世纪尾声的康熙皇帝,每一个具体的话题都牵涉到繁巨的历史容量。为此,我尽自己可能把‘二十四史’中与本书论题和人物故事相关的材料又摸了一遍,还包括各种断代史、专业史、历史理论及古人的笔记。我希望通过这次写作打开一种被遮蔽的历史面相,从而在不同民族互相学习互相塑造的大背景下,呈现出自己的历史观。我还希望通过这种写作,在历史学领域为文学赢取她应有的光荣与尊重。”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以历史为经,以北纬40度地理带为纬,去展开和呈现出一幅“参与性”的千古江山图。于是,他在北纬四十度阔大时空中,选择以赵武灵王、汉帝刘邦、飞将军李广、大将军卫青、青年统帅霍去病、王昭君、刘渊、孝文帝拓跋宏、安禄山、明宦官王振,还有右北平的燕昭王、秦开、李广、杨业、萧太后、韩德让、佟国纲等为中心,书写了北纬四十度上演的千年不息的人间大戏。孟子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掀起历史波澜的首先是这些大人物;另一方面,面对浩瀚的历史,一个作者选择什么、书写什么,表明他在关注什么。历史与文学不同,文学经过历史化可以实现经典化,而历史没有经典化一说。但是通过书写者的历史观,可以判断他认为哪些人与事更重要。对于《北纬四十度》来说,上述人与事,在作者看来显然值得重新书写。我们知道,任何重新书写都是一种对话关系,任何书写者都有一个潜在的对话者。杰姆逊的“永远的历史化”,一语道出了“历史化”的真谛,那就是“永远的对话”。这个对话未必是对错之争,而是通过这个学科最优秀大脑不断的对话,使我们透过历史烟云,通过不断的再发现,对历史看得更清晰更透彻,也就意味着对现实和未来看得更清晰和透彻。当然作为历史文化散文,必须以历史为依托,没有历史就没有“历史文化散文”。
但是,《北纬四十度》毕竟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先在的优越就是可以想象和虚构,这是文学以历史为书写对象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一条件当然也带来了诸多问题:“对于中国的文学表述与历史知识传播有相当直接的现实意义,因为我们看到一种由来已久的现象,很多公众读者的历史观并不是通过历史学习去获得,而是在文学虚构与民间故事当中完成的。这一点让我很不甘心。”陈福民说的这一意思,在陈寿的《三国志》和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二者中表现得最为典型。在普通民众那里,《三国演义》的历史就是三国的历史,曹操就是奸雄,刘备就是厚道的君主,关羽就是仁义的化身。诸如此类至今难以改变。对“北纬四十度”做文学的再现,陈福民为自己确立了一个很高的标准。一方面,他为文学赢得尊敬;一方面,他又为历史的真相被文学覆盖心有不甘。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这是一个难解的悖论。但是,好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在悖论和矛盾中展开的。读一读历史上与北纬四十度有关的诗篇,便一目了然。我注意到,福民在书写他心爱的历史人物时,诗史互证在文中不时出现。这一方法是陈寅恪先生的治史方法。到陈福民这里,他借用生发屡试不爽,古典诗词、当代小说、流行歌曲、民间传说,上下翻飞信手拈来。得意处驻足观赏慢慢道来,紧要处一笔带过要言不烦。“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是七绝圣手王昌龄著名的《出塞》诗,也是唐代七绝的压卷之作。借用王昌龄将飞将军李广作为历代名将的代表,从一个方面有力地传达了李广的深远影响。
书中讨论的关于历史观的问题可能尤为重要:“究竟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人民创造历史,这种争执在学术上本不是一个层面的问题,甚至可能是个伪问题,但仍然不妨碍它成为一个很恼人也很诱惑人的问题。”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我没有能力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我们读过的历史著作、与历史有关的文学著作,记述的都是什么人?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他们是具体的人;“人民”这个抽象的概念当然也被提及,比如在农民起义的时候,但是,起义过后,获得尊位的那些人,又成了新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历史的英雄都是具体的,有名有姓,从出身到功业不仅详尽而且生动。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讲述者如此的用尽心思?那潜隐的膜拜心理几乎就是呼之欲出了;但“人民”只是一个数字,他们的形象只是模糊在20万或60万的大军里,或者说,他们是无从被记述的,当然也不会有谁记得他们,属下阶级不仅没有机会表达他们的要求,甚至他们的“历史”也是被代言叙述的。历史是历史学家的历史,主体性是历史学家建构历史的先在条件。因此,纯粹客观的历史是不存在的,历史都是历史学家建构起来的。因此汤因比说一个伟大历史学家一定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即便是重视客观性、重视材料的历史著作,也因为材料选择的不同体现了历史学家的历史观。当然,《北纬四十度》不是一部专门讨论历史观的书,它是一部试图用文学的方式表达历史关切的书。
一个“50后”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热爱话剧和歌唱的曾经的文艺青年,后来的文学评论家和文学研究者,就这样选择了北纬四十度,前后考察和写作了四年之久。在这样一个浮躁和功利的时代,其思考时间之长和写作用力之勤,都足以令人感佩不已。另一方面,他选择北纬四十度这一时空符号,再也没有比这个场景更辽远更悠久,再也没有比这个场景更适于思索和抒情。几千年的历史,任凭你思想有怎样的深度和广度;巨大的空间几乎就是天下,任凭你音域多宽多长,从“胡风似剑锼人骨,汉月如钩钓胃肠。魂梦不知身在路,夜来犹自到昭阳。”一直唱到“连绵的大青山大青山哟”。这是陈福民的青春之梦和文学之梦,梦想是巨大的内驱力,它让一个人在天高地远的北中国游走不止,在千年古道往来穿梭。他抵达了他的目的地。一切已经结束,但一切都没有成为过去,那横贯北中国直上重霄九的G6公路,就这样一路撒下了一个歌者关于“北纬四十度”的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