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秋翻地

□金恒宝

在黑龙江的农村,勤快的庄稼人,一收完秋,就把地翻了,农民称作秋翻地。

今年是个丰收年。暮秋时节气温高,雨水少,地里的庄稼被晒得欢天喜地,看上去招人稀罕,农民称之为“晒米”。庄稼收完没几天,我回到了故乡,午饭过后闲来无事,独自一人溜达到村外,秋阳杲杲,天空湛蓝,大地里的秋菜绿汪汪的,长势喜人。黄豆、谷子、高粱已经收割完了,留下的茬子齐刷刷的,这些茬子就像写在大地上的诗行,这样的天然诗句令我心驰神往。

我甩过一个弯儿,又过了一座桥,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这是一大片刚刚翻过的苞米地,土地黑得动心,黑得撩情,黑得深沉。在黑土地的热浪上,看不到一棵杂草,看不到一点杂质,黑土无瑕,纯粹的黑,黑得我心潮翻滚。我不由自主想起了这样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蹲下来,双手捡起两块土坷垃,一攥,碎了,土质还挺松软呢。我又捧起一捧土,嗅到了久违的泥土芬芳。捧起故乡土,一闻双泪流。

我坐在一条土塄子上,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我同秋翻地进行交流,同黑黝黝的土地进行对话,这种默契给我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就在这个节骨眼,老乔头打外村回来路过这儿,他喝得脸膛黑红,刀刻一般的皱纹凸出得更加明显。他哼着小曲,一屁股坐在我身旁,两片薄薄的嘴唇,冒着酒气呱啦开了:“正好我歇歇脚,咱爷俩唠扯唠扯。”我双手沾满黑土,小心翼翼拿出一支“红塔山”递过去,他摆摆手说:“我抽不惯洋烟,没有劲儿。”随即掏出烟口袋卷了一支烟。老乔头吧嗒两口烟,咔吧着一对滴溜圆的小眼睛望着我,又打开了话匣子:“我说爷们,你知道这块秋翻地是谁家的吗?是‘八张半’家的,别小看‘八张半’,七十来岁了,可勤勤了,年顶年拾掇完秋就翻地,一年不落,这是兔子没有尾巴随根啊!”

“八张半”是外号,他结婚前大伙都叫他蒋二。那年夏天,蒋二订婚了,刚过秋分,他去五屯给女方家秋翻地。蒋二饭量大,早晨起来就造了五个大饼子喝了半盆汤,忙三火四奔媳妇家去了。蒋二一手扶犁一手赶牛,一大片地犁完之后,太阳卡山了。老丈母娘心疼姑爷儿,想让姑爷儿饱饱撑撑吃一顿,端上桌一盆小鸡炖粉条,又上来一大摞厚厚的发面饼。大半盆菜进肚了,十张发面饼一张张见少,蒋二一看还剩两张了,刚吃八分饱,都吃光了不好看,他又掰了半张饼,甜嘴咂舌地撂筷了。这件事被传出去,“八张半”取代了蒋二。老乔头有鼻子有眼地边讲边比画,他看我听得哈哈大笑,抹了一把鼻子又开始叨叨了:“八张半”他爹蒋翻地也挺招笑,蒋翻地真是翻地的命,十来岁就跟大人翻地,翻得可拿手啦,翻得好翻得深,一踩稀暄,站都站不稳。后尾蒋翻地长到半桩子(大小伙子)那咱,就去给关员外家干活,不是常年干,就是一到秋天专门翻地。员外地多,一翻能翻个十天半拉月,钱不少给。当员外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套号的,奏闭(小抠)啊!奏闭是奏闭,员外有自个儿的小九九,那俩钱不能白花,到时候回来的钱要比花出去的钱多老了,谁也不能拿钱打鸭子脑袋。我插话问:“爷们,这秋翻地有啥用呢?”老乔头把烟尾巴一撇:“别看你是屯子长大的,像你这个岁数还不明白,我爹活着那咱一到收完秋就叨咕:秋天一翻土,一亩多打两斗五。秋翻地,给隔囊(杂物)草粪的玩意埋土里沤着,等开春种地前儿都沤烂了,地又暄乎又有劲儿,秋天翻地和不翻地差老鼻子了!”

蒋翻地他爹外号蒋大力,也翻了一辈子秋翻地,小日子过得挺滋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蒋翻地勤劳肯干又钻研,翻地比他爹翻得有名望,日子比他爹那辈过得好。蒋大力一辈子最大的自豪,就是对蒋翻地不娇生惯养,蒋翻地天生懂事能干,翻地翻得比他爹强,长相也精神。蒋翻地十八九岁那咱,为他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子,蒋大力拿五做六地说:“俺就这一根独苗,说媳妇的事不着忙,岁数太小,学几年本事再说。再说了,俺们老蒋家没啥能耐,就会翻个破地,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老蒋家。”媒人来气了,出了老蒋家大门自言自语骂道,这老家伙太能装大瓣蒜,净唠一些咬眼皮的嗑儿,有几个土瘪钱就奓翅了。

蒋大力说归说,他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蒋翻地有一回去给黄喜山家翻地,相中了黄家的二丫头秀娟,蒋大力知道后暗喜,找媒人一撮合,定亲了。大伙议论,有些事真怪,越是穷人家娶媳妇,越是不好娶,要的彩礼多;越是富人家,娶媳妇越是不花钱,女方家还倒贴呢。这正是坑儿里挖泥、岗子上填土,越穷越穷、越有越有啊!

老乔头朝西方看了看说:“这个秋天真暖和,搁这儿坐两个多钟头没觉得凉得慌,眼看日头就卡山了,我也醒酒了。”我和老乔头一边往屯子里走,一边唠着闲嗑儿,我不时地打量着那片秋翻地。

2021-10-11 □金恒宝 1 1 文艺报 content61933.html 1 秋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