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理论与争鸣

历史意识的自觉与实践

□刘大先

所谓“历史意识”,就是我们对历史所采取的认知和态度。我比较同意尼采在《历史的用途和滥用》里面提到的观点,我们认识历史是为了在回首过去的基础上更好地了解现在,服务于当代生活才能更好地服务于历史。所以,我们在进行文艺批评时既不能陷入虚无主义,也不能沉溺在历史主义之中不能自拔,成为一个“知识魔鬼”或者“真理的仆人”,而应该发挥出当下的主体性。章太炎曾经在《历史之重要》中说:“不读经书,则不知自处之道;不读史书,则无从爱其国家”,“昔人读史,注意一代之兴亡,今日情势有异,目光亦须变换,当注意全国之兴亡,此读史之要义也”。他的观点体现出一种时代感,即面对不同的情境要转换眼光、扩大视野。在章太炎说这个话一百多年后的当代语境中,我想可以在他的基础上再增加一点,即我们今日理解历史,除了有纵向的贯通,还要有横向的空间比较的视野,不仅仅是一个朝代的兴衰或者全国的兴亡,还要把它放在世界大格局的转型之中。这就是历史意识的当代性问题,是一种我们对于自身所处语境的自觉。

历史意识的当代性并不是说把历史当作一个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是说我们关注和评价历史时一定要有一个当代在场。文艺评论的历史意识自觉,来自于对“当代”“当代文学”和“当代性”的认知。上世纪80年代中前期以及晚近十年的文学界/理论界对“当代性”问题有过两次讨论,前一次基本上集中于“文学的当代性”,具有集群性和创作实践的相关性;后一次则将其延伸为本体论、时间意识、空间场域、政治概念与文化实践。必须在这个扩大的意义上理解我们身处的当代,这个“当代”要求主体情感、态度和实践的介入。所有人都是特定时代当中的人,他(她)无法自处于历史进程之外。有了这种当代意识以后才可能有历史意识的自觉。那么,我们如何认识当代呢?

其中,最根本的就是认识当代文艺批评所面对的对象和语境。几个月前,我出了一本书,叫作《从后文学到新人文》。书出来以后有过一组讨论文章,其中有位教授有一个批评。因为我的书中有一小部分涉及网络文艺的内容,而我所持的观点基本上建立在早年读书的时候所受的法兰克福学派影响——用霍克海默以及阿多诺等带有精英意识的批判文化工业的立场,去批评网络文艺的资本操控性质。那位教授的观点是,如果仅仅是否定性的批判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那只是话语自身的增殖,既有的理论无助于解决现实问题。确实,如果简单地采用否定性的视角,批判网络文艺的资本控制文化生产,它确实无法解决问题,批评与现实之间可能会发生脱节,只是话语的生产,对于实践产生不了影响,网络文艺该怎么搞还是会怎么搞,甚至批评本身也会成为其生产的组成部分。

对此,我有一个深刻的反思。我们这个时代的批评不可能将批评者与他所面对的对象分离开来。这是一个文化融合的时代,文本和语境之间产生了深度融合,“批判理论”习惯讲的资本、政治权力、创作者主体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很难清晰地割裂开。原先文艺理论教材中讲的文艺四要素,比如世界、作品、文艺家、欣赏者,可能没有办法单列出来讨论。尤其是在当下,传播平台与渠道在整个文艺系统中的权重日益增加,它同前述的诸要素是融合到一块的。批评家面对的是“语境-文本”,自身也是“语境-文本”的组成部分。批评者必须这样面对这种现实。

我曾经说过,这个时代的文化生态是“资本没有外部,而文学没有内部”。其实可以更推进一步,如今的文艺基本上也没有内外部之分,形式与内容、表象与本质、现实与历史、技术与人文相互渗透,都融合到“语境-文本”中,难分难解,浑然一体。这个时候,我们必须要先接受所身处的“语境-文本”,然后再对它进行批判性的反思。如果没有“肯定”,那么“否定”就缺乏根基与对象。对于批评者而言,体察此种当代性,获得此种现实感,关键就是参与性实践。无论我们在学院里面做研究,或者在作协文联系统做现场组织、培训与评论,还是一个媒介从业者、业余爱好者的感受与体验表达,对当代文艺的创作、传播、接受或者说生产、流通、消费,都要有一个整全式的了解,就需要介入进去,让自己成为“语境-文本”实践的一部分,然后才有可能谈得上真正具有历史意识的批评。

切入实践的途径有很多种,书斋里的案头工作当然必不可少,适当的田野调查与过程式参与则是新时代文艺的要求。因为,“文艺”不仅在内容、题材上丰富了,而且类型、体裁上也扩容了,相应地带来美学与观念上的拓展。仅就文学而言,书面的文字文学在电子媒介时代,扩展成了新型的“泛文学”——“传统”的文学形式依然存在,音影图文立体呈现的形态也已经发生,前者可能成为后者的素材或内容提供者,也可能齐头并进、并行不悖。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又重新回到了泛文艺的时代。

如果从媒介发展史的角度来看,一种新的媒介出现,旧有的媒介并不会消失,而是会成为新媒介的内容。后出的媒介在技术上是处于高维状态的,它可以向前兼容,但之前的媒介却无法向后兼容。电影就是将绘画、雕塑、建筑、音乐、文学、舞蹈、戏剧融合进自身的产物,它能够自如地将之前的艺术形式吸纳进自身,但之前的艺术形式则顶多只能表现电影某一个方面的内容与形式。又如被称为“第九艺术”的游戏,它融合了前出的各类艺术形式,但也会改编为此前的艺术形态,比如近年来带有数据库叙事性质的游戏改编电影,或者网络文学中的游戏与竞技类型文。

跨越界限、填平鸿沟的文艺融合状态,显示了政治经济、资本市场、科学技术、人文情感等诸多方面的全面转型,这要求批评在话语与范式上的更新。理念性、总体性、体系性的哲学在20世纪之后已经失效了,进入到从视角主义式的形形色色理论的时代。产生于特定学术与思想脉络、应对特定对象的理论带来了富于启发意义的角度、观察与观点,提供某种意义上的洞见,也成为我们进行文艺批评的滋养。但是,也应该对其局限和历史生成有清醒的认识,在为我所用之时,需要采取“六经注我”的那种方式,来面对我们自己的历史语境和文本。

简而言之,对于当代的自觉、对于当代“语境-文本”的自觉、对于当代理论与术语的自觉以及在这三方面自觉的基础上的参与性实践,是我们获得批评的历史意识的方法与途径。

2021-10-27 □刘大先 1 1 文艺报 content62156.html 1 历史意识的自觉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