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理论与争鸣

任何一次书写,都是恰好到来

□武 歆

每篇作品的诞生,看似是作家心绪的自然流淌,其实都是在时间与空间的某个交汇点上,“个人经历”与“社会现实”迫切而又真诚地相遇,是在时代大背景下的作家的感悟。比如我刚刚完成的长篇非虚构作品《三条石》。这部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是我最近几年最为艰难的一次创作跋涉。在创作这部作品的三年时间里,我多次陷入困境,从初稿到终稿,经过反复删减与增补,算下来有近十万字被舍弃,望着被搁置在电脑中的废弃文字,心疼得仿佛要流血。

“三条石”是天津一个地名,至今仍在使用,所有天津人特别是老年人没有不知道它的。这里曾是天津民族工业乃至华北地区机器制造业的出发点。1860年,一个来自直隶的农民在这里支起了第一个铁匠炉。很快,有了第一个打铁小作坊。鼎盛时期,这片狭窄的区域有数百家小企业,因此也闻名于世,被《大公报》称作“铁厂街”,打铁声昼夜响彻在京杭大运河在天津的重要节点——海河三岔口。从这里卖出的产品以及走出去的企业分号,曾经遍布华北、西北地区乃至更远的地方。后来随着历史风云变幻,“三条石”街名逐渐演变成天津民族工业的代名词,“三条石老工人”成为某个历史时期“根红苗正”的身份缩写。再后来,随着工业科技时代的到来,“三条石”逐渐衰败,如今依靠留存下来的地名,变成一段悠长的工业历史回忆。

创作《三条石》这样一部工业题材作品,与我人生经历有着紧密联系。1980年我高中毕业,走进一家全国闻名的“大国企”,生活中的骄傲也随之产生:粮本上的每月粮食供给,一下子提高到了43斤;加班一次,能有两毛钱的菜品补助。但是“大国企”的金字招牌并没有让我激动多久,很快陷入迷茫状态。艰苦的重体力劳动,让我对“工业、工厂、工人”产生强烈的厌烦情绪。那时候我穷尽一切办法想要逃离工厂。也正是在这样的生活焦虑中,我开始学习写作。那时我怎会知道,四十年后当我开始创作与“三工”相关的《三条石》时,我又是多么感激当年的艰苦劳动,还有那么多的久远经历——少年时代无数次参观“三条石革命历史博物馆”的遥远随想,与青年时代的工厂经历倏然对接,在我将要步入甲子之年的岁月感慨中,《三条石》的创作激情也就不由分说地到来。

我要把我的“工人经历”与天津这座“工业城市”相联系,通过“三条石”这个“思考支点”,去讲述天津乃至中国近代民族工业以及国家工业发展历史。在构思这部作品初期,我多次前往故事发生地——三条石大街——去回忆这座城市的工业历史;走访我过去的工厂同事,通过“人和事”去唤醒我“劳其筋骨”的工人经历,特别是微妙复杂的细节。同时我也在认真思考,应该用怎样的体裁、怎样的腔调去讲述这个可能看似有些枯燥的故事。

为此我做了两次试验:一次是“题材试验”。首先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名字就叫《三条石》,发表在《中国作家》(2019年7期)。小说发表后,《小说月报·大字版》立刻予以转载。许多相识的朋友问我,为何要写这样一部工业题材的小说,同时还有不少人建议,为什么不写成长篇作品?另一次是“体裁试验”。尽管之前我通过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写过两部长篇报告文学,但我始终提醒自己,报告文学的写作经验,绝对不能带到这部“非虚构”作品中来。所以在动笔《三条石》之前,我特别认真阅读一些“非虚构”经典作品,有杨·T﹒格罗斯的《邻人》,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带有自传性质的虚构作品,如哈珀·李的《杀死一只知更鸟》、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以及带有强烈自我印记的保罗·策兰的诗歌,等等。为了充分掌握“实战”经验,我还“活学活用”,用“非虚构”的写作手法,写了两篇“阅读笔记”小说——《李和卡波特来到耶德瓦布内》和《灰烬上空的亮光》。

即使如此精心准备,在《三条石》写作过程中,还是遇到了大麻烦——关于素材的取舍。刚开始动笔的时候,沉浸在激动之中,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时面对数百万字的资料,依旧感觉太少了,还在拼命收集。这和我在创作初始定下的基调有关:要站在历史纵深角度,用“文化视角”去看工业发展,不仅要写天津工业、中国工业,还要写世界工业强国发展历程,还要写中国与工业强国之间对比以及各自国家成败经验。所以写作开始时,总是感觉有许多话要讲,任凭自己情感奔泻而下。那段时间,我每天很早很早就起床,简单洗漱之后,立刻坐在电脑前。面对屏幕,许多久远的个人往事与数百万字的资料相互融合,如汪洋大海一样把我彻底淹没,几个月后计算数字,一下子写了三十万字。尽管之前我也有过三十万字的写作经验,但这次还是让我备感惊慌,沉静下来才觉得内容过于庞杂。

于是几个月后又开始进行删减,才发现删掉的部分正是自己之前最得意的地方。为什么“得意之处”反而被删掉,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因为“得意之处”常常是猛然切入进来的,是没有进行深入思考的、没有经过时间沉淀的内容。始终埋伏在心中的感觉,才是“久经考验”的岁月之情,它们在作家心中已经储存许久,早已成为亲密的朋友。因为友情笃深的朋友,绝对不会让你一惊一乍,你太熟悉它们了,所以它们看上去不是特别惊艳,这才是去掉水分后的真正的素材。

但最大的问题还不止这些,而是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作品,难道仅仅是书写个人情感吗?表面上看一部作品的构思、书写,是作家自己的事,似乎与国家、与时代无关。但只要深究下去,一定是时代背景对作家思考的激活。2015年5月国家正式提出制造强国战略,第一步是2025年迈入制造强国行列;第二步到2035年中国制造业整体达到世界制造强国阵营中的中等水平;第三步到新中国成立一百年时,综合实力进入世界制造强国前列。为什么要制定这个战略?纵观世界强国,没有不重视制造业的,因为制造业是立国之本、兴国之器、强国之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对制造业重要性的理解也在不断加深,制造业是国家发展进程中公开的“隐秘的力量”。“三条石经验”不仅是天津的也是中国的,它是一枚工业教材的“活化石”,可以供我们从文化角度进行深入研究、认真分析。因此所谓的“任何一次书写,都是恰好到来”,其实就是作家“小我”的思考,与时代“大我”的精神契合。

(作者系天津市作协副主席)

2022-04-29 □武 歆 1 1 文艺报 content64600.html 1 任何一次书写,都是恰好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