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在自身之中,并朝向过去

——评王米《欢迎来到新世界》 □王佐拉

在《小说的终结》中,曼德尔施塔姆指出,小说的内容是人的传记,而现代小说已经被剥夺了情节和人物据时间意识而采取行动的能力,同时也被剥夺了心理学的内容。

本雅明认为,精神实体与语言实体乃是同一的,所有语言都传达它自身,这其中并没有其他意为“表达”的中介存在。弥赛亚是在当下之中召唤历史的一种语言学现象,并且历史存在的条件是它业已被救赎了。

以这两种观念为基础,我们可以认为,《欢迎来到新世界》是一本文学性极强的叙事作品,它是一本无法用题材和内容来简单标签化的书。它最大程度地体现了小说是一门叙述的艺术的观点,并且它极其亲近戏剧、故事、书信等其他体裁的特点,拥有边界线位置特有的异域风格。

站在人生的向度上,我们邂逅了温情柔软的大男孩王俊生,奇情诡魅的纯、也纯,还有阴影里身份莫测的“莎士比亚”。这样的捕捉是对人生经验的提炼与升华,是多重世界观、宇宙观的碰撞。

王米是一个自由的创作者,这在流浪汉小说《长歌始末》中可见一斑,从中不仅可以听到20世纪文学传统的余音,如对田园诗似的田野生活的向往、流浪客生活对都市文明的破坏,还有对淘宝、自媒体、民宿、虚拟现实等新事物的预言。王米大一时在德勒兹的废墟美学影响下拍摄了短片《诗人已死》,大量使用了荒原、遗址、孤独凋零的人等意象,算是同一主题的重复。

正如印象主义是对长久因袭的印象的拒绝,是一种对彼时彼刻的纯然客观描绘,现代主义对准了赤裸裸的人的原始本性,现实主义也包含了各种反对现实的因子,这本书的叙述更偏向于传奇和自然主义风格,却强调了人的意志力,充满了人的不甘和奋斗,并且把女性命运当作一种独特的客观存在来讲述,超越了作为流派的自然主义。小说集将浪漫派、印象主义、超现实主义等风格一一回顾,亦是证明了每一个个体的成长都是对人类历史的一次钩沉。比起其他同时代的小说集,《新世界》也许具有更强的故事性,但它并不仅仅是讲故事或者写意地描绘人性,它有一种朝向现实世界的坚不可摧的意志,代表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绝对意志。王俊生、纯、白茉莉、李雪晏等人物都有很强的精神性,这种精神性一次次要求读者去反诸自身,去体会精神的苦旅。

本书最值得肯定的,是对叙事性的总结性提炼和歌颂,对运动、变化的强调与推崇,让它成为短篇小说里节奏与主题的佼佼者。专业为电影创作的王米使用了大量的辩证法(或叫蒙太奇)去加剧故事效果,叙事点线面结合,段落之间的省略加剧了起伏感,人物之间个性彼此冲撞,叙事调子的浓墨重彩和语言精简之间并不矛盾,甚至很多地方让人想起江户川乱步和爱伦坡。如蒙太奇,王米说起过,王俊生的叙事起因是有天她在家门口发现了刚买的牙膏的包装盒,但其实牙膏是她早晨起来刚订外卖买的,和许多东西一起在袋子里,并没有拆开,她更不会把牙膏盒扔门口。两个画面一起在脑中出现,她得出了有人入室过的结论,她甚至能知道是某个刚在院里擦肩而过的人干的,那个垂头丧气的大头胖男人,她说。

在叙事手法上,与王米相似的是意识流小说家乔伊斯、女性精怪小说家安吉拉·卡特和《好人难寻》的作者奥康纳。他的剧作总是强调人物欲望和动作,而小说则强调命运无常与环境的反常。这种非常规的小说,剧情和语言、人物与作者无法分割看待,它属于永久的过去,属于书写时的作者,更属于读者翻开书阅读的那一刻,这时小型戏剧将再次搬演。

《不是每个男孩都叫王俊生》的故事是喜剧,讲述了善良的乡巴佬无论何时都可以从容地谈情说爱的故事。喜剧的基本技巧是重复,王俊生就是一个在故事里没有任何变化的、好像仅仅是重复的人。弗莱在《批评的解剖》里把喜剧定义为人物从一个群体(乡绅)到一个群体(罪犯)的运动,其行动无非是因为愿望受到阻碍,而把悲剧定义为“酒神节”型的故事,描写的是一个无法为环境所接受的人,一个替罪羊。《欢迎来到新世界》和《少女尹小美》(剧本)都是悲剧,悲剧一般有很强的讽刺感,但后者的讽喻性已经被作者降到最小,人们无法责怪这个一根筋的、单纯的、有能量的女孩。《桃花海》是传奇故事类型,弗莱认为,“传奇的主要成分是冒险,它是一种永无穷尽的形式,其中心人物从不发育也不衰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险遇,直到作者本人耗尽最后一点精力”,它唤起读者的怜悯与恐惧。这些常规文学尤其是通俗小说里完全见不到的人物和故事,在王米的笔下慢慢轮廓清晰地浮现,随音乐般的语言涌动,又带着孩童般的天真无辜。

小说想要纯粹虚构不太可能,这本书中有大量王米自己的影子,是基于可能性版图的探索,即便有些人觉得不符合事实,它也一定符合另一个别处的理论框架。

当下的纷争来自各种意识形态的搏斗,理论一旦式微,假道学就粉墨登场。王米的小说是静观的文字,也是艺术青年努力搏斗、拼死挣扎的文字,是值得珍惜和阅读的。

2022-07-04 ——评王米《欢迎来到新世界》 □王佐拉 1 1 文艺报 content65486.html 1 在自身之中,并朝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