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新闻

张炜长篇小说《河湾》:

“古船”航入现实“河湾”的探索

□张丽军

张炜在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古船》塑造了一个哈姆雷特式的中国思想者形象,苦苦追问如何避免历史的杀戮、追寻中国的共同富裕道路。2022年,张炜推出长篇小说新作《河湾》,承续了现实主义精神,以一种思想家式的探索风格,高容量、高密度、深度开掘,对历史与现实、爱恋与厌倦、罪与罚进行了来自家族和心灵深处的质询与追问。《河湾》不仅把张炜以往小说叙述中的情节、场景和元素勾连起来,而且叙述结构、人物形象和思想探索等方面有了新的开拓。可以说,《河湾》展现了张炜精神世界的新探索、新变化、新生长。

一个旋的好,两个旋的坏,三个旋的死得快。这是在家乡流传很广的俗语。我小时候头上长着两个旋,被人说犟。《河湾》的主人公傅亦衔就是头上长着两个毛旋的倔强之人。宁折不弯、不折不挠、九死而犹未悔,这种强烈的、悍性人物性格,是张炜小说人物形象性格体系中最重要的特征。《河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承继和发展了张炜小说人物形象的精神气质。《古船》中的隋抱朴为内心的精神困惑和现实实践路径而苦苦求索,《独药师》中的小儿子季昨非追求着来自一份倔强女性的倔强爱情,《艾约堡秘史》中的淳于宝册为道路的迷失而苦苦寻找新的救赎之道。他们都是一个个不与世俗苟合的倔强灵魂。而《河湾》中有着两个毛旋的傅亦衔既有着以往人物精神谱系的倔强性格,又有着新的身份、使命和追求。《古船》《独药师》《艾约堡秘史》中的家族叙事都是集中于父与子两代人身上。《河湾》则呈现为三代人的家族叙事。主人公傅亦衔是以第三代人的身份开始了历史的深层叙述。

《河湾》以讲述“访高图”开始,谈及对历史和当代“高人”、“奇人”的仰慕和追寻。而实际上,小说向我们展示的傅亦衔和“隐婚”的女友及其家族人物个个都是“奇人”,是一个个倔强的魂灵。如同《艾约堡秘史》,《河流》以一个绝色美女开始了故事的叙述。但不同的是,《河湾》中的帅哥傅亦衔和美女洛珈在一个散发着蒿草气息的草垛相遇。这不仅让出身乡村、熟悉蒿草独特清香气息的我读来倍感亲切,而且喻示着这份爱情的美好与纯洁。更让人惊奇的是,洛珈美女与帅哥亦衔约定“爱情保鲜法”,“分开,彼此独立,和而不同,相敬如宾;一生热烈、真挚、渴望”,过一种秘而不示、各自独立而又灵肉交融、永不“厌倦”的爱情生活。面对洛珈的“隐婚”要求,亦衔是无力抵御的,只能说“我愿意”。洛珈希望“我永远是一个持花少年”,隔一段时间预约幽会,“像个处女那样满面含羞地接过仅有的一支花”,在新房与“我”缠绵。这个故事本可以继续讲下去,乍看似一个不同于流俗的爱情传奇。然而,与洛珈一趟隐秘的老家之行,改变了小说叙述的方向和内容。

在绝色、隐婚之外,洛珈有一个隐秘的身世。在半岛各路势力混战的年代里,善良优雅的绅士外祖父和外祖母以及他们的儿子被匪徒们杀害了,只有洛珈的母亲侥幸得以幸免。洛珈母亲不仅漂亮而且有文化,被区长发现了受到重用,但因为身世问题,被关了起来。了解情况的区长为她申诉而被降职,又因为与她结婚而被驱逐出城。后来为山上矿工的孩子当老师,他们有了三年的幸福时光,洛珈出生了。“这事没有完”,因为不停地申诉,男子被关了起来而最终死去。因为偶然的机会,洛珈母亲被一为位高权重的首长看到了,与之有了一段新的婚姻。洛珈的继父曾是半岛武装中的游击队员。就读中学的洛珈开始了与继父的通信。面对洛珈咄咄逼人的问询,病重的继父还是尽力回答了她的疑问,“相信爸爸,我是极痛恨、极痛恨他们。爸爸跟他们对着干,决不认输。爸爸身上的伤就是明证”。在最为严厉的问询中,继父“在肝病危厄、朝不保夕的煎熬之期,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偷偷给外地的养女写信”,坦承内心。这在亦衔看来,何尝不是另一种“申诉”、另一种爱的表达?对继父不为母亲申诉的事情,母亲告诉洛珈:“他比我们更懂也更明白,所以连试都没有试:没有用。‘他说世上有个奇怪的道理,那就是一般的冤屈和是非可以申诉,黑白分明的大冤屈是无法申诉的。’”道理竟是如此诡异。

“如果‘黑白分明的大冤屈无法申诉’,那么是否可以保存一份完整的记录?这应该是谁都无法剥夺的权力。‘无法申诉’不等于‘不作申诉’,申诉是生命的自由。”面对洛珈家族亲人不幸遭遇的血泪倾诉,傅亦衔开始了自身家族史的书写,要为历史和未来留下一份生命的记录。“我”父亲被经营产业的叔父安排,救出了人称“仁公”的革命重要人物,并约定相随革命。但是,父亲到了约定地方却没有找到“仁公”。患眼疾重病的父亲,幸运的是遇到了外祖父一家人,与护理他的母亲相爱结婚了。不幸的是,救治了无数人、交结革命志士的外祖父被“半岛王”杀害了。更大的不幸是,父亲的叔父被镇压了,父亲成为了“伪区长”嫌疑犯。为洗清这一嫌疑,父亲讲述了和叔父救“仁公”首长的事情,并提供了带有“仁公”照片的报纸。但是审讯者说,你说的人是我们的首长!你认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你!父亲因查无实据,被放出来了,接受“劳役”。母亲喊出了“‘仁公’不仁”,但是父亲至死不信“仁公”抛弃了他。而“我”作为“伪区长”嫌疑犯的儿子,很小就在半岛流浪。考上大学的“我”与洛珈的相遇,让《河湾》的两个主人公及其家族有了交集,呈现出半个多世纪以来半岛历史的多样性、复杂性和残酷性。

《河湾》没有停留在历史的叙述之中,而是继续往前发展,以一种“当下现实主义”精神视域,呈现出令人再次无比讶异的魔幻般传奇新现实。与洛珈的“隐婚”,让很多人以为傅亦衔是单身的“童男子”,为他介绍的女性众多。可贵的是,傅亦衔始终不为所动,深深沉迷于洛珈的绝色美貌、高贵气质和“爱情保鲜法”试验之中。“我觉得她身上随便哪一处都成诗,眉毛,眼睛,嘴巴,包括胸与肩。不敢想她的臀部,那儿至美,让人觉得凛然不可侵犯。”尽管在心底不止一次告诫自己,因为美的崇拜,“我会让渡一部分尊严,哪怕在特殊的时刻、在某一天,哪怕事关重要的原则和立场”。在知道洛珈隐瞒了财富,隐瞒了“宫殿”等事情后,“我”依然依据“不干涉隐私”的原则来表达对美的膜拜和部分尊严的“让渡”。但是,当听到暴露狸金集团的保洁员耿杨被拧断食指、持续污名化、被驱逐出去无人敢雇佣以至于以捡垃圾为生的时候,“我”愤怒了,对那个高高在上、控制一切、“什么钱都赚”的“女王”,心生“厌倦”。与挚友余之锷的妻子苏步慧一样,“我”的心也碎了。“我”所爱的美丽、纯洁、高贵的“公主”,那个曾有着血海深仇的、与残忍匪徒不共戴天的、一遍遍质询“血污历史”的“公主”,那个曾对毛驴、狗等动物无比依恋的“公主”,曾几何时泯灭了良知,开始了欺凌,变成一个贪婪、毒辣、冷酷、“什么都不在乎”的“女王”。这是“我”所难以接受和认同的,更是无法再与之朝夕相处的。“我”出走“河湾”是必然的——“河湾”那些可爱的动物、那些质朴的孤独的心灵,那单声杜宇的鸣叫,那静静流淌的河流,才是人性的疗伤之地,更是对抗贪婪的坚守之地。

《河湾》从三代人家族讲起这个“半岛”的历史,控诉曾有过的历史之“恶”。外祖父和绅士为何被匪徒杀害?“仁公”为何不仁?大冤屈为何不得伸张?这恰恰是从《古船》就已经开启的历史之问。而《河湾》,就是在这艘“古船”航行到了今天的“现实之河”,而流变为从历史到现实、从族群到个体的新的生命质询。哪里有恶,哪里就有人性仁义与善的光亮。在《河湾》中,我在深深感受到“恶之花”的同时,又强烈感受到那比恶更让人激动与感慨的“善之根”。“父亲”至死都保持的对“仁公”的信任与寻找、洛珈父亲只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停止的“申诉”,以及我和“河湾”朋友对耿杨的保护之举,都彰显了人性之义和对恶的抵抗。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在一声声杜鹃的鸣叫里,那个从“古船”航行的永不止息的倔强头颅及其魂灵,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憩息肉身、安放心灵的地方,那就是有着众多可爱动物、茂密树林以及世外“高人”的“河湾”。

在《河湾》中,我读到了张炜的《古船》《独药师》《艾约堡秘史》和《爱的川流不息》等作品所呈现的熟悉的东西,那些一刻也不曾忘记的历史,那颗苦苦追索的魂灵。欣喜的是,《河湾》显现出张炜对世界、人生、历史和现实的新思考、新探索、新向度,乃至有了某种穿越历史苦难、现实抵抗、精神救赎之后的安宁与依归。这正是《河流》的意义和价值之所在,也是张炜之于21世纪中国文学的审美新探索之所在。

2022-07-15 □张丽军 张炜长篇小说《河湾》: 1 1 文艺报 content65660.html 1 “古船”航入现实“河湾”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