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文学的摆渡人走了

□葛水平

《文艺报》编辑电话告诉我崔道怡老师走了。我停顿了一下,生命真是脆弱不堪一击,树木始终守在四季交替的枯荣中,而站立在树下的那位白发红衣的人不见了。一个素净的人,浑身洋溢着艺术气质,他的谈吐温文儒雅、彬彬有礼,而整个人站在那里的文学形式感又非常强烈,尤其说话时,对写作的青葱和认真,更是极端向上的。

这种感觉首先是属于时间的,认识一个人作为时间的依存物而存在,我的脑海里努力搜寻着与崔道怡老师相识的情景。

想起来是在绍兴,是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颁发地,我和蒋韵姐一起,在一棵树下,他迎着我们走来,目标显著,一下子就吸住了我的目光。同时在崔道怡老师的身后还跟着走来的施战军老师,看上去他们真是喜悦。在互相介绍中谈到了我和蒋韵姐的获奖小说,小个子的我们在大个子面前受到了明丽阳光的温慰,也第一次感觉到了文学前辈把襟底怀中的肯定尽情述说。

认识了便有了后来的邮件往来。同时也因崔道怡老师认识了另一位文学前辈,一脸笑容的张守仁老师。

两位前辈对我的影响是从一篇约写的散文开始的。

崔道怡老师约我为《人民日报》副刊写一篇“征文”,写好发去时,我收到了崔老师的一封邮件:

水平:

你好。你应邀为“征文”所写作品,早收见了。当时觉得未如我所料想——我料想你的作品,无疑应该是“头条”的——所以没能即复,要等张守仁先生看后再说。张看后,也不甚满意,认为“皮大馅小”,如果留用,需加压缩。而他是专于散文的,便让我来压缩。这些时,忙于编发早收到的“征文”稿,没来得及加工你这一篇。

现在,发这封信给你,是想征求你的意见,可否同意我们对你的作品进行压缩——《人民日报》强调最好在两千字以内——那么大概需要删掉近千字了。

因而,我有个想法——你可否另写一篇,与“放歌60年”贴得更紧密些,只要两千字,但更有味道与分量。我由衷希望,在此“征文”中,你能有更醒目之作见诸《人民日报》版面。

若你很忙,不愿新写,就请说明,是否同意我们压缩?

等待着你的回复。祝福你一切顺利。

崔道怡 6月3日10:23

“皮大馅小”,我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很久,有力的批评对一个写作的人有多么重要,是一种有力的帮助,尤其对一个文学青年。我后来很少看到这样的文学关怀和文学批评了。对文学的热爱不是文学的态度,是生活的态度,生活给一个作者提供了文学素材,得知道尊重这些素材,而不是自大地情绪化覆盖这些素材。写作的人都是心里比较优越的人,有阅历,对生活有理解,各自持受的宝剑显然是被自己紧握着,不容质疑,很不愿意听到他人的意见。其实这样下去,文学创作便失去了趣味,失去了生动,更失去了力量。归根结底这句话提醒了我,或者说警示了我。我的创作是有很多缺点和毛病的,如果一味享受迎面而来的夸奖,说“捧杀”二字一定不为过。

张守仁老师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文学的摆渡人——崔道怡》,其中讲到李国文老师的创作经历。一个经受磨难满腹才华的作家,对生活应该是什么以及生命的本质,虽然有自己不清晰但很坚定的见解和方向。可惜,“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的古训,虽不承载什么,却可能改变有才华人的命运。文章中引用李国文老师的话说:“编辑的劳动,是一种付出代价、但成果却并不属于自己的劳动。正是由于编辑的劳动,才得以保证作家的劳动,不致付诸东流……一部文学史,上面刻满了作家的名字、文学评论家的名字、领导文艺运动者的名字,独独没有编辑——为我们摆渡过河的人的名字,这当然是不公平的。”

曾经我和崔道怡老师在往返邮件中谈到创作,他说:你守着太行山就等于占有了文学富矿,只要你获奖后心不浮躁,潜心写作就一定会写出好作品。

少有获奖后不浮躁的人。一个人无论自我感觉有多么棒,但要知道自己的局限和自己环境所处的局限很难,更别说我们在世界里置身的局限。有人会打破,有人会长久受到牵制,写作一旦被名利所牵制,人就会变得奇奇怪怪。对生活的认识、对人生的认识,每个人都不乏真知灼见,但一个人不知努力、不自我约束、耐受孤独,真是觉得好滑稽。

一辈子为他人作嫁衣。

用崔道怡老师的话说,文学编辑的工作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要做到但问耕耘,不计收成,不求闻达。他总结过编辑工作的“五字诀”:看稿要“准”,选稿要“宽”,改稿要“细”,退稿要“慎”,发稿要“严”。

《唐诗三百首》中秦韬玉的《贫女》,以其名句流传千古:“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最后一句在流传中,已经脱离原诗本意,成为一种人生和人品状态的比喻——为他人得意而奉献自己。这状态后来又被引用形容某些行业特色,表现该行业及从业者的素质。自有活版印刷以来,在图书出版和期刊发行系统中,专门从事编辑工作的业者,便时常被著作者称赞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崔道怡老师的解释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了编辑与作家彼此的辉煌明净。一位素净而清爽的人,相依相对的哲理内涵,真是庆幸曾经做过他的作者。一位活到神仙状态和年龄的学者,做编辑是他一生的工作,也是他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什么是神仙?全身心入了一种境界就是神仙。

如同张守仁老师问崔道怡老师的话,我也曾经不知深浅地问过崔老师:“我想知道崔老师对小说创作的经验谈,毕竟您是一位优秀的编辑。”

阳光下一头白发、一脸灿烂笑容的崔道怡老师说:“我没有什么理论,根据多年来阅读和编稿的体会,总结出五个字,即人、情、事、理、味,用以检验小说的质量。人,就是人物;情,就是感情;事,就是故事、情节;理,就是内涵、意蕴、哲理或思想;味,就是味道,就是在有限的空间里,浓缩着密集的美感信息。”

这是对小说写作的高标准要求,但是,又有多少人可以接近?

当我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时,这些往事因世事变迁而愈加珍贵。对生命脆弱的无穷感叹,于是知道了“生死大限,只是一线之差”,过往的人生悲喜哀乐,如今看来只不过是一种人生体验,于是就会发现原来曾经的“沾沾自喜”有多么轻佻,其实都不重要,那不过是一个人的经历,仅此而已。和崔道怡老师、张守仁老师对比,他们就像精神的引领者,在他们面前我永远都是在仰望中。

文学的摆渡人走了,在文学写作的大河面前,会有很多人怀念他,他懂得这条河与它的秘密。如今,在往返中,他永远停留在了彼岸,他明白自己的选择和位置。我想,在另一个世界他依旧是文学的摆渡人,一头白发,一袭红衣,站立在天地之间,他是一道风景,是人世间永远的定力!

2022-07-25 □葛水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65799.html 1 文学的摆渡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