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理论与争鸣/新闻

小说与真实

□王贞虎

小说和散文不同的是:散文写的是作者真实的生活经历,小说写的是虚构的故事,但是读者阅读小说时却要求它有真实感。所以,真实对小说的书写非常重要。

通常我们提到小说的真实,多半都以写实主义的小说作例子,因为写实主义的小说,特别是像左拉的小说,都会很详尽、细腻地描写故事发生的环境、它的政治社会背景以及生活时尚等。这些元素虽然使虚构的故事读起来更有真实感,但它们毕竟只是小说的故事背景,不是故事情节。读者真正关心的是由人物发展出来的故事情节,以及情节中展现的内在真实。

有人批评狄更斯笔下的人物不真实,他即刻为自己创造的人物辩护。狄更斯的小说中,大多数是典型人物,好人坏人非常明显,好人总是像天使一样单纯善良,坏人则像魔鬼一样丑陋,所以亨利·詹姆斯称狄更斯为“最伟大的肤浅小说家”,这句话相当刻薄。但是,狄更斯的作品很受欢迎,他塑造的人物很能迎合当时的社会道德思想。因为他的文字才华及对人的关怀,使他仍不失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另一个小说家福楼拜,是力求真实的典型例子。他写小说和当时的作家不一样,不仅细腻地描绘小说故事的环境、背景,还深入描写小说人物的内心。他写《包法利夫人》时,写到爱玛自杀,竟情难自禁。可见,为了力求真实,他在创作小说时投入得多深。读者被爱玛的遭遇打动,是因为小说所呈现的真实。作家要写出有真实感的小说,是不是也得像福楼拜一样,先要让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呢?

什么是“小说的真实”?中国古典小说《金瓶梅》是根据《水浒传》里西门庆勾引潘金莲的情节发展出来的。所以,小说的主人公是宋朝人,但是他们生活的环境却是在明朝,因为作者是明朝人。作者很明显是假借宋朝的人物写明朝的故事。由于小说对晚明的社会习俗、饮食服饰、下层社会的生活习惯都描写得非常详尽入微,因此,《金瓶梅》也是学者们研究明代社会风俗的重要著作。但是,真正吸引小说读者的不是这些社会习俗,而是作者创造的人物、他们的处境、人与人的关系,以及小说对人性的刻画。这些对人的深切描写,使小说中的人物栩栩如生。

鲁迅小说《阿Q正传》中,阿Q是虚构的,他住的未庄也是虚构的,但是阿Q的处境、感情以及他身上的人性却是真实的。“精神胜利法”在《阿Q正传》里,简单地说,是指一种自欺式的自我安慰,例如“我们先前比你阔啦,你是什么东西?”又例如,阿Q被人打败之后,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阿Q是个一贫如洗的雇农,是个弱势的人,任何人都敢欺负他,“精神胜利法”其实是阿Q的生存之道。这种精神上的麻醉,自欺式的自我安慰,因为它的真实,到现在,已成为一个人遇到挫折或失败时用自欺来自我安慰的俗语。所以,“阿Q精神”是真实的。

小说中的真实不一定只出现在写实主义的小说里,也可以出现在内容怪诞的、超现实的现代小说里。

例如,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本来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有天早上一觉醒来,他竟变成一只大甲虫。慢慢地,萨姆沙逐渐成了家人的负担。家人对他的厌恶也日益加深。为了摆脱他对家人造成的烦恼与困境,最后他选择饿死自己。

这个虚构的故事,表面上看起来是荒谬的、不合理的,但是从人的存在处境来说,却是真实的。任何人都可能会像小说的主人公一样,面对这样的存在处境。

当代不少优秀小说里,都有这类看似荒诞却很真实地写出人的存在处境的故事。所以,我指的“小说的真实”,不是事物表面现象的真实,不是历史事件的真实,是人类处境的真实、人文的真实、情感的真实。

我们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因为作家的创作有很大部分是来自他自身的生活经验,尤其是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事实上,作家熟悉的世界,就是他自己经验过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提供给他最熟悉的一切生活细节、最深刻的人际关系。

所以,过去的记忆对作家的影响,比其他行业的人来得大。也因为这样,过去的伤痛、羞愧、挫折,随时都会困扰着他。面对自己的生活经验,思考自己的生活经验,可以说是很多作家的必要功课。他随时会被过去的伤痛、愧疚折磨。这是做作家的代价。因此,作家创作时面对的不仅是文字与叙事技巧上的烦恼,还有心灵上的折腾。

生活经验不仅对创作重要,对阅读也一样重要。作家写小说时,以自己的生活经验虚构、想象另一个人(也即是他创造的人物)的生活;读者阅读小说时,也是以自己的生活经验想象另一个人(即他阅读的小说人物)的生活。所以,生活经验丰富、观察力敏锐、想象力丰富的小说家,更能把读者带进他创造的小说世界。读者也一样,生活经验与想象力越丰富,就越能了解小说家创造的世界,对他创造的世界产生共鸣。小说家对人生与人性的洞察,也让读者在他的著作中发现了不少人生的真理,这也是我们说的“小说的真实”。

小说家在他的叙事上不断求新,竭力追求各种新的表现方法,目的就是要捕捉人类复杂的人性与感情,使他的叙事真实可信。意识流小说家所力求的真实,已不满足于人物外在的表面行为,而是他内在复杂的世界,特别是思想意识的流动。

提起意识流,不免会想起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部叙事技巧和文字风格千变万化的文学经典,除了意识流与电影的蒙太奇手法外,主要的叙事,其实还是以白描的写实手法为主的。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里有一段令人津津乐道的描述:主人公马塞尔把一块小玛德连饼泡在热茶里吃,带着饼渣的那一匙茶碰到他的上颚时,使他浑身一震。他知道这种令他震撼的快感同茶和饼的滋味有关,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这滋味唤醒他心里的真实。他不断地思索,终于发现,那茶与饼的滋味就是他的一段回忆。这令他震撼的滋味不仅重现他的过去,而且令过去真实起来。其实,普鲁斯特这部小说的主题就是寻回过去,他认为过去比现在更真实。

我们再举一个例子,说明小说家如何通过时间,凸显他叙事的真实感。在《百年孤独》里,马尔克斯写道:“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真的是个令人击节称赏的开场。作者一开场就先告诉读者小说主人公的命运,最终他是要被处死的。但是面对死刑的那一刻,主人公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因为他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此刻都变得不真实也不重要了。最真实、最清楚的是:童年的时候,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段描写真实感人,令读者们拍案叫绝。

谈到历史小说,让人不由得想起《三国演义》。为什么虚构的《三国演义》比忠实记载历史的《三国志》更吸引读者,而且影响读者对历史的认识更深远?

因为《三国演义》里作者虚构的历史人物,比《三国志》里真正的历史人物更形象、更有人性;《三国演义》描写的是活生生的人,《三国志》里记载的只是概念化的历史人物。

在《三国演义》里,孔明虽然不是真实的孔明,关云长不是真实的关云长,曹操也不是真实的曹操,但是他们的言行、形象却深入民心。不管有没有读过《三国演义》的人,几乎都相信,小说里的人物就是三国时代真正的历史人物。

文学是作者思想意识的表现,《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的作品。当时读书人不受重视。罗贯中这个活在元朝的读书人,他的委屈与激愤,可以想见。在他的小说里,自然特别夸张布衣出身的穷书生孔明的功绩。历史上的孔明,辅助刘备建立蜀国,使蜀国能与魏吴三分天下,功劳固不可没,但他绝不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神奇,战无不胜,谋无不果,他更不是赤壁之战的英雄。在真实的历史里,这场战争的英雄是周瑜。

唐宋的诗词里,写到赤壁之战时,都是提周瑜。例如,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雄姿英发的是周瑜。李白《赤壁歌送别》里,“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火烧赤壁的是周瑜。杜牧的《赤壁》写道:“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周瑜赢得赤壁之战,是因为有东风,东风当然不是孔明作法借来的。

但《三国演义》虚构的英雄们,已深入一代代读者心里,因为《三国演义》里所描写的人性、人的处境、人的思想感情、人与人的关系,是合情合理的。所以,不管写什么故事,用什么叙事手法,能真实地呈现人的存在处境的,就是好的小说。这也是小说存在的理由。

(作者系重庆作家)

2022-08-03 □王贞虎 1 1 文艺报 content65963.html 1 小说与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