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

诗歌传统的“再生产”

——李瑾新诗集阅读笔记 □安 歌

通常而言,抒情和叙事是中国诗歌的两大传统,但无论以孰为重还是兼而融之,都是植根于“自然”这个母体之上的。也就是说,人和自然息息相通始终是诗歌的禀赋,诗人和诗歌始终是主观激情和客观形象的复合体。在《谭诗录》中,李瑾提出一切诗歌都是“自然”的,“自然”是诗人的乐土。这一观点在新近同期出版的诗集《倾听巴赫和他内心的雪崩》《落雪,第一日》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也就是说,李瑾个人的创作尽可能地践行了《周易·系辞》“立象以尽意”“观物取象”的美学追求,他通过模糊抒情和叙事的界限,走出常态化的思维洞穴,取道自然和客观意象,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心灵—自然”交互体系,进一步拓宽了诗歌的表现和创造功能。

李瑾是近年来比较活跃的诗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作品的主基调是描摹自然,自然或客观世界一直是李瑾创作的基点,这一点并不令人惊奇,要知道人和自然是密不可分、浑然一体的,一位思想家就曾经说过:“为大自然所深深迷住的人就成了这个世界的诗人。”仅自两部诗集的题目即可以看出,“雪”这种自然意象是李瑾捕捉内心隐秘体验进而表达个体存在的载体。但是李瑾对自然的描摹不是机械的、单调的,他习惯于借助自然或客观物体表达对世界的洞察和生活的判断。按照理论家的说法,“真正的艺术是表现的和象征的”,“想象的世界是无限且永恒的,而我们现世的世界是我们的暂时居所”,唯有作品中的自然成为“想象力重新建构出来的感性形象”,才可以说诗歌已经成为主客观世界之间的纽带和桥梁。例如《登山者说》“悬崖比我来得更早,还有白云、苍松/……身边,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没有给自己/预留下山的路,她们扎住根须,和风/一起,体验宇宙中盲目而深邃的打量”中,“白云”这个缥缈而空幻的自然之物,是“我”之外的超主观存在,是“盲目而深邃”的供“我”打量的宇宙的一部分;而在《独居》“一人在家,内心也会涌出没有来由的/悲喜,白云轻敲着窗子,一只只小兽/将我的目光当作/幽径,随时出没。即便偶尔/抬头,也能够看见西山正在/静坐,一串石阶/从古刹里面下来,进入我隐蔽的内心”中,“白云”则是“我”的一部分,和“我”一样体验并映衬着“已知的宽恕”和“未知的罪过”。于是,李瑾的笔下,“白云”这一自然意象既代表了无限或永恒,也代表了瞬息万变的悲欢离合和人间法则。

必须指出,“白云”在中国诗歌中是一种非常通俗的存在,比如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杜牧《山行》“白云生处有人家”、崔颢《黄鹤楼》“白云千载空悠悠”、王维《终南山》“白云回望合”、毛文锡《七夕年年信不违》“银河清浅白云微”等等中的“白云”,还停留在自然之物阶段,尚未生发出和人相互参照的主观之物的摄人心魄的力量。李瑾对自然或者抒情—叙事传统的拓展就在于改变常规的表达习惯,赋予熟词、俗词以崭新的、陌生的想象或空间,比如在《观察》中,“白云”则成了束缚亦搁置人的“笼子”:“我在街边行走,在空无一人的白云中/起身,有时有人会看见我安静地死去/某个傍晚,又站在/窗子前如同一尊观察玻璃的/雕塑。事实上,我时常会被/一只蟋蟀悄悄带走/在郊野中,看累累之旧日如何收藏起/一代一代心有不甘又无力破土的草根”。诗中,“白云”依旧和普通的词汇、意象搭配,仅仅写到这里,“白云”依旧是白云,但李瑾接下来将“白云”和“笼子”联系起来,“我也会观察我。我在笼子里放弃自身”,“白云”便和“我”的肉体相互衬托,就成为和生活、人生乃至俗世、时间同型的诸般况味和困境,由是诗歌的表现空间和读者的想象空间立体化了,被赋予了无限哲思和韵味。

上述评价是可以印证的,《诗歌月刊》在推荐李瑾的作品时曾说:“他的诗歌趋向于一种很‘空’的方向。当然这种‘空’是建立在具体的物象的基础上的,表现为一种对存在的感受……他有一种能力,即能够将对人世的感受,与一些具体之物很好地结合,并能够将这些具体之物写到‘空’。”因此,“白云”只是李瑾观照自然和自身的一个代表,在这两部作品中,绝大多数诗歌都是因自然而发的,即自然是人的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相勾连的中介,也就是说,“追问生命”和“诗歌生成”实则是一体两面、协同辉映的。经以上分析,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李瑾这里,经由个人努力,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诗学体系,即由物(自然)我合一、物我两分到达了物我对语的境地,这显然是“物”平等在场的诗学。由是自然获得了自我言说、自我生成的主体性,而人获得了反观自我、反求诸己的能动性,这也是李瑾诗歌实践或者说对诗歌传统“再生产”的价值所在。毫无疑问,诗歌是一直在生长或聚变的,否则她的存在和继续写作便失去意义。按照我的理解,无论抒情—叙事传统还是承载二者的自然传统,都必须随着时代的发展进入不断“再生产”体系之中,亦即必须承担新时、表现新世,让诗歌不断散发出“新”意和“诗”意,惟其如此,基于个体生活境况的经验被提炼出来以后,才会引起共鸣,或者说才会借助熟悉的陌生途径将读者引入共同的心理结构中;惟其如此,诗歌、诗艺和诗人才会相互成就,相互追逐,才会实现非功利的、朴素的审美愉悦。这样一来,“自然”便不止是山水、牛羊、雨雪、陆海、星辰之类的客观之物,诗歌也不止是“兴观群怨”和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的手段工具,它们还是人类进入不同事物的同一方式或进入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而这恰恰是诗歌存在、生长和诗人个体创作独具特色的根据。

以上谈到的只是“自然”的一种含义,即其作为诗歌传统或价值体系层面而言的,这里有必要借助李瑾的创作简单分析“自然”的另外一种含义,即不事雕琢的创作风格或写作特点,这是就表达技巧即自“艺”“术”的层面而言的。显然,“自然”是和烦琐、藻饰相对的,表现在语言上是单纯、朴素且富有勃勃生机的。我们都知道,诗歌是语言艺术,诗歌必须通过语言才能表达出来,一个不容置疑的观点是,诗歌的坚守和创新首先是语言意义上的。因此,当我们谈及诗歌的自然或抒情—叙事传统,就涉及到了什么是语言传统。在我看来,语言的传统就是“文质彬彬”,即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但这种统一不是呆板的、单调的而是充满张力的。也就是说,语言必须是精准的、生动的、隽永的,不能人云亦云、千人一面,而必须具有属于个人标签性的想象力和活力,如果一首诗作没有引起“颤栗”,没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这样的诗歌就是失败的。语言的自然首先在于,语词是上文中所说的熟词、俗词,生活和日常规定了语言的这种特质,但这些词的自由组合必须如泼墨山水,是灵动的、写意的和带有无限审美空间及想象的,如《我经过的夜雨不让冰凉的人返回》“一阵暴雨来得有些迟,晚于地平线和/被我停在远处的闷雷,众多水珠躲进/我的脖项,带着刚刚/形成的漩涡/当我怀揣普遍性凉意/以及无可躲避的夜色,会不会也变成/一片说不出来意的乌云?我滴滴答答/我的漏洞垂直,依稀可以辨认,我的/那些滂沱,不是溃散的人群可以指认”,并没有独出心裁或难以辨认的语言,但经过“我”的体味,晚于地平线的“闷雷”、脖项中的“旋涡”、说不出来意的“乌云”这些平庸之物,一起构成了人世间的漏洞和滂沱的命运。也就是说,浅显易懂的语言在“诗歌”的统摄下,凸现出了赏心悦目、别有洞天的意境。如果归结一句话,可以说,诗歌在表现、表达上亦即语言上的自然,是一种人格及认知的天性,它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应对之作,而是直抒胸襟的独有的生命体验的敞开。综上所述,李瑾恪守了诗歌的自然传统,但又以“见证者”“说唱者”的身份在价值和技艺上拓宽了诗歌的存在之境、表达之径,而这恰恰是诗歌/诗人彰显自己继续生长的“证词”。

2022-08-10 ——李瑾新诗集阅读笔记 □安 歌 1 1 文艺报 content66074.html 1 诗歌传统的“再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