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天籁棋局》

□梁剑箫

楔子

2018年3月1日,几位年过六旬的长者,来到位于上海市青浦区的一座公墓。在一座墓碑前,他们认真地摆上一瓶石库门酒、一盒杏花楼的点心,再点燃一支金装红双喜。碑上工工整整地用草书写着“慈父江南毅之墓”。其中一位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本精装的新书,翻开第一页,面对着墓碑说:“父亲,这本您亲笔撰写的回忆录,今天终于正式出版了。按照您的临终嘱托,现在读给您听。”

他一字一句地朗读起来:

当第一天来到上海七十六号特工总部,以总务处副处长的身份走进这座阴森的大楼,我正式成为一名汉奸。从此,我进入一个巨大的、瑰丽的漩涡。在这个漩涡里,所有我在乎的人,都投来他们那掺杂无数含义的目光。其中,有父亲江闻天的震怒,有兄长江北流的鄙夷,有妹妹江海霓的困惑,有青梅竹马季铅依的痛苦,有拜把子弟兄季飞宇的理解,有老东家老于的担忧,有老江湖杜九皋的怀疑,还有,我那最爱的女人——秦苑梓的惆怅。

这一切的发生,都源于那绝密的寿司计划,还有那流传300多年之久的古老传说——天籁棋局。

我付出了一切。爱情、亲情、友情,以至于所有的尊严,统统成为它们的摆渡者。我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痛苦与绝望。那种生不如死,是缓慢的、循序渐进的,一点一点吸干了我的灵魂,让我在开往地狱的列车里彻底迷失。我的身边,随处是面目狰狞的幽灵和恶魔,他们时刻在我的耳边咆哮,企图拉我走进那永无止境的循环。循环的终点,不是通往死神之家,而是灵肉的彻底分离。那无疑是比死亡更加难受千倍、万倍。

我要记录下经历的这些人与事。我想让后代们知道,他们的父辈,曾在一种怎样的环境里生存。为了心中的信仰,他们曾经在多么复杂的道路上行走过。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诉孩子们,只要人存有欲望,“天籁棋局”的故事,就永远不会结束。

江南毅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些年多次秘密联系的上线、中国共产党驻东京情报机构负责人,居然是眼前这位朝夕相处的忘年交、导师黄穆清。

当黄穆清告诉他需要完成一件重要的任务,要准备回国投靠在羽生白川门下,成为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一名汉奸时,他几乎蒙了。作为一名年轻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江南毅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多年来,黄穆清始终暗中下指令派任务,从未露面,事情却做得密不透风。

羽生白川的名字,竟是如此耳熟。

5年前在德国留学时,江南毅师从著名物理学家冯·利特曼教授,研究光学。羽生白川是同门师兄,来自东洋的青年才俊。二人朝夕相处,共同上专业课、做研究,一起讨论问题,有时争论得面红耳赤,自此结下很深的友谊。羽生白川尚未毕业就回了日本,从此杳无音讯。江南毅毕业后,冯·利特曼爱其才华,力邀他一起从事理论研究,在光学领域开疆拓土,打出一片新天地。江南毅婉拒,说自己并非搞光学的那块料,谢绝后离开德国前往日本,任职早稻田大学,拜在黄穆清门下,研究核物理。到日本后,他打听过羽生白川的消息,发现这个人早已离开物理学界,去向不明。他还颇有些遗憾,为失去一位优秀的物理学家感到惋惜。今天,当他忽然再次从黄穆清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时,不禁很是意外。

黄穆清表现得很平静:“你我已合作几年,留下很多美好回忆。我手头的不少研究项目离不开你的协助。原本,我是不想放你走的。但一位日本的共产党朋友前几日转来一份文件,促使我不得不改变初衷。”

日本共产党朋友?

江南毅脑海中闪过一段历史:日本共产党自1922年7月成立伊始,发展就不顺利,1923年便被有关单位检举,于1924年解散。1926年再次成立,目标为“废除绝对天皇制”与“实现国民主权”,1928年再度被取缔,不少重要领导人如德田球一等都遭到逮捕,1935年再度解体,之后就一直处于秘密活动的状态。黄穆清竟然与他们的人有联络,江南毅瞬间质疑起他的身份。而当看到那份文件后,他再难恢复平静。

他读到的,是一份绝密文件:

1941年5月,日本陆军大臣东条英机批准“制造铀弹报告”——空军科技署长官安田上报的秘密计划。核物理学家仁科芳雄带领一百多名学者,设计出“仁方案”,意在研制原子炸弹。炸弹若研发成功,足以摧毁一座城市。

两年后,仁科芳雄完成理论研究,但实验室缺乏铀原料,无法进一步实践。德国派潜艇运出一吨铀矿,支援日本,行至马六甲海峡时,被美国舰队发现并击沉。日本人跑遍本土和朝鲜,只在福岛开采出低品位的铀矿。军方又苦干一年多,才提炼出少量铀原料。

在各国情报人员眼中,“仁方案”功败垂成。实际上,日本军方始终没有中止,计划一直秘密进行,并重新命名为“寿司”。经过精挑细选,军方派出五位精通核物理的人,化装成考古队,前往中国寻找铀矿。五人中,有一位是曾留学欧洲主修核物理的特高课特工,代号“菊花”。

经过艰难勘探,五人在中国北部某地区发现大量铀矿。大家击掌相庆,准备返回日本带人开采。当日午夜,一人突然暴毙,死因不明。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又有两人不明原因死亡,仅剩菊花与另一位学者。二人迅速收拾行装,匆匆逃离。半途中,学者口吐白沫,倒地抽搐而亡。黑暗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控制着菊花的生死。不过,此后一连多日,他却没有再遇到任何危险。

文件至此戛然而止,好似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忽然驾驶员踩了急刹车,读起来并不是很过瘾。

黄穆清接着说:“接下来我要讲的,是这件任务中最关键的一部分。你必须牢牢记住。”

“文件的结尾,说四人已死,仅存菊花一人。菊花会不会面临同样的命运?他若也死了,铀矿的位置就无法传回日本,一切将前功尽弃。面对难以预测和判断的命运,菊花没日没夜地赶路。他以为距离死亡之地越来越远,就可以逃出生天。”

“您的措辞告诉我,他一定是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江南毅说。

黄穆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一棵大树下面,躺着一人。

“菊花?”江南毅说。

“他的尸体。”黄穆清说,“注意身后那棵树。”

江南毅接过相片,看到树上刻着“天籁棋局”的血字。

多年来,江南毅有非常顽固难缠的执念:凡是与天籁棋局沾边的人,命都不好。

黄穆清的神情严肃起来:“据来自日本军部高层的可靠情报,铀矿的位置目前还是未知数。菊花没有来得及传递消息就遭遇不测。他身上的铀矿地图去哪里了?江南毅同志,组织交给你的任务,是回国想办法查清来龙去脉,绝不能让日本人先找到铀矿。你的切入点,就是羽生白川。此人现在的身份是上海特高课少佐。情报里说,他与菊花早年相识,关系一度甚密。前几天,他托人找到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我想,他看中了你身上的一些特质,大概率将邀请你任职七十六号特工总部。”

江南毅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短时间扑面而来的这些爆炸性消息,令他有些应接不暇,甚至措手不及。这些年,他渐渐习惯了日本平静又有些悠闲的生活。他主要的工作是协助上线(如今知道是黄穆清),帮弱小的日本共产党从事必要的党组织活动,宣传中国共产党的相关主张。有些时候,他要参加党组织召开的秘密会议,也会完成一些危险的任务,但与国内党员腥风血雨的日子相比,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他常常从一些党员从国内带过来的报纸上,了解到国内党员的艰难处境。从蒋介石清党,到西安事变,再到抗战开始后焦点转向中日民族矛盾,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江南毅觉得错过了很多。两相比较,他甚至有虚度光阴的错觉。他一度申请回国效命疆场,却迟迟得不到批准。而当他今日终于获得这一机会时,又莫名失落起来,对周围早已熟悉的一切有了依依不舍的情绪。

黄穆清走到书桌旁,打开抽屉,取出四瓶酒、两盒围棋子。

“你我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临走前,想不想最后轻松一下?李白酒后作诗,你我酒后对弈。算给你饯行。这可是咱们中国的上好烧酒!”

当晚,在一间雅致的斗室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爆发了。

梅兰竹菊位于明净的窗几,香气扑鼻。棋桌的桌角,两个黄色小酒杯对影成双。一副精致的棋盘上,黑白厮杀,龙蛇游走,九曲纵横,玄机暗藏。

第二日清晨,二人敞胸露怀,四仰八叉,仰面朝天,双双醉倒于棋盘之上,黑白双子撒落满地,相映成画。阳光斜射进屋,棋盘金光闪闪,棋子银光阵阵。人、棋、空酒瓶,构成令人回味无穷的亮丽一景,定格在原地。若有摄影师在场,咔嚓按下快门,会是一张极具美学意味的优秀作品。

睡梦中,江南毅回到20多年前的上海老家。10岁的他,开心地躺在母亲江王氏怀里,与哥哥江北流围坐于石桌旁,欣赏父亲江闻天与师弟季鹤鸣对弈。在少年江南毅眼里,棋局如行军布阵图,有山川,有河流,有暴风,有浪涛,还有他无法理解的一些阴阳,纵横寰宇,天地人间。

眼前一条金龙闪过,意气风发的青年江南毅正与江闻天舞剑。随性起势,剑锋相交,火花四溅,一招一式,闪转腾挪,如后羿射日,又似嫦娥奔月。剑舞银光之下,是一张硕大的石桌,正中央摆有一盘残局。父子二人默契地相视而笑。

时空骤变,斗转星移。江南毅抱着母亲江王氏的遗像,哭着朝父亲大喊:“我没有你这样的爹!是你害死了娘!”

一旁的江北流见状大吼:“你怎么敢顶撞爹?!还不赶紧向爹认错!”

“他不是我爹!”

江闻天气得满脸通红:“江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你给我滚!再也别回来!”

江海霓追过去:“二哥!你不要离开我们!”

江北流死死拉住江海霓:“海霓,别理他,让他走!走得远远的!”

“二哥!!”

江南毅紧紧地抱着遗像,疯狂地没命地跑出家门。

他惊醒而起。同舱的旅客睡意正浓,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天相接,微波荡漾。江南毅这才想起,正身处在东京开往上海的客轮之中。刚才不过是做了一场悲喜交加的梦,也许是太思念故乡的缘故吧。他已有整整十年没有回到故乡上海了,那是伤心之地,也是留情之处,是繁华之乡,也是清冷之所。这座城市,承载了他太多的希望与失望,储存了他太多的无奈与挣扎,嚼起来五味杂陈,咽下去甘苦俱在。

一周之前,他与黄穆清那番很不寻常的对话,印在了灵魂最深处。他这次肩负重要使命返回上海,实在是意料之外。他不敢说完全做好了准备,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把握。他不知道会遇到多么凶险的状况,碰到多么凶恶的人,不清楚将遭遇多少次九死一生的磨难,但既然做出了选择,他就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不抵达彼岸不会停止脚步。他心里有一道天然的坎,特别深特别陡,这么些年总是试图迈过去,却一次也没有成功,而且每一回都被坑里的荆棘刮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需要恢复很久才能平复。他不愿意回到那个家,却又时时刻刻都在按照那个家赋予他的处世哲学做事,烙印之深,如同脸上被刺了一个大大的“江”字,再难抹去。江家,是他此生挥之不去又极力排斥的标记。父亲,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一个词语。这些交杂着爱恨的过往,也是复杂矛盾情绪的聚集地,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折磨他的心神,把他脆弱敏感的神经拽出来扭一扭,转几个圈拧成麻花之后再狠狠地塞回去,搅得他彻夜难眠,痛不欲生。一番痛彻心扉的疼之后,常常发现脸上挂满泪珠。

此时此刻,他再次泪流满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的经典名句,恰是中共特工江南毅这一路的心境。

(摘自《天籁棋局》,梁剑箫著,作家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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