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与时间有关

——写在《九十九个方子》之后 □毛国聪

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捉摸不定,既慢又长,既短又快。你不想它时,它好像压根儿不存在,可你一旦关注它,它就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友谊需要时间的检验,人生需要时间的成就,宇宙的诞生成长也需要时间。可我总是说不清时间的具体形态。时间可以感受,却无法言说。世界上有很多见惯不惊的东西,但是时间绝对除外。我们经历的时间越多,就越想经历。有人或许会嫌财富太多,但没人会嫌拥有的时间太多。拥有时间,可以说就拥有一切。有人问我《九十九个方子》的创作过程,我想说的是,它是时间的产物。

1992年,我“下海”到四川二峨酒厂,上岸后就写了这部小说的初稿。当时只有4万多字,题目叫《七月》,在《四川农村日报》上连载了30多期。2000年左右,我学电脑时,把它当课堂作业慢慢敲进电脑,并做了一次大的修改,字数增加了三倍。之后,我一直将它视为弃儿,不敢随便示人,主要原因是写作手法太传统,内容很现实。那时候我认为,写作就要语不惊人死不休,要出其不意,手法、构思、题材都得有所创新。我还认为,正式出版无非就是想得到出版社的确认。我可不想像主人公吴守之一样堕入“确认”的陷阱,对爱情、婚姻、金钱、权力、他人和社会的确认孜孜以求。我们在渴望被他人确认的路上不是伤痕累累,就是丢失了自己。我始终认为,最重要的是自己对自己的确认。因此,我打算让它自生自灭,并借此抹去我曾经的稚嫩。

2021年,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我宅家的时间多了。有一天,我在浏览电脑桌面上的文件时看到它,又有了想把它删除的冲动。但考虑到自己还在食人间烟火,还没能做到六根清净,便犹豫起来。作品好比作者的“私生子”,几乎就是自己的样子,或者另一个自己。多年来,我虽然多次试图忘记它、抛弃它,但虎毒不食子的古训使我始终没有痛下黑手。原以为,这是严格要求自己、尊重读者的高尚行为,其实不然。除了觉得它青涩外,还有胆怯、自私、瞻前顾后、不想负责、爱面子等诸多因素。多年来,我偶尔发表拙作也只用笔名,梦想借笔名在文坛忍受开疆拓土的辛劳,躲避冲锋陷阵的明枪暗箭。万一不小心有了名气,还可请笔名分担不可承受之重,甚至不排除学明星取艺名一炮走红、用网名隐瞒真身的梦想。偶尔看到旧作,还庆幸用的是笔名。有人问我是不是在写作,我就支支吾吾。如果是赞美之辞,就羞涩地笑纳。一有风吹草动,就缺心少肺地推给笔名。数以亿计的地球人,重名重姓是常事。谁清楚微信昵称是谁?躲在笔名里比较安全保险。

郁闷时也想过,它毕竟是我过去的一个存在,即使把它丢进垃圾箱,也无法丢出我的记忆。我可以欺骗他人,可糊弄不了自己。回想多年的尘世生活,我几乎只做了两件事:不断地抛弃自我,不停地戴面具。我越来越可怕地感觉到,某天醒来,我会突然忘了自己,找不到自己。再不撕下面具,它就跟脸长在一起了。因此我又看了一遍这部小说稿,觉得它与当下的现实有些契合。正好有位朋友问我有没有小说想出版,我就把它给了他,他看过之后说可以出版。我也想通过出版它,给它一个说法、给自己一个了断,也少了牵挂。

写作于我,一直是业余爱好。读书时的任何考试都以分数论英雄,我不得不把它当成业余爱好。工作后,我有事业要发展,不敢不把它当业余爱好。在生活中,我要生存、要吃喝玩乐,也心甘情愿地把它当成业余爱好。在我看来,文学并不是有些人认为的那么了不得,大多时候只是生活的作料,“富贵后才去认领的弃儿”。过高估价文学,是对文学的伤害。文学也许只对文学有用。写作是一个人的事,犯不着为千差万别的读者纠结。这么多年来,我只在心血来潮时写一点,只为自己,因为我没有能力满足大众需求。但是业余爱好并不能成为业余水平的替罪羊,也不会成为作品的遮羞布,更不应该成为应付善良而有所期许的读者的挡箭牌。

为了不让《九十九个方子》在面对读者时显得太难堪,我决定趁出版之机再把它打扮一下。前前后后,我打扮过它三次,结果是,吴守之的年龄长大了,社会知识丰富了,他见识了大哥大,买了BB机、小灵通、手机,开办了公司,重逢了李伟,理解了赵小明,学会了玩电脑游戏,差点拥有“地王”,几乎躲进互联网里隐居……对历史,我们可以修饰甚至戏说,但不能更改基本事实,这是涉及人品的大事。因此每次打扮,我对这部旧作的人物、故事、地域、情节、结构、思想都没作大的改动,主要是删除多余的废话,改正逻辑错误、前后不一等硬伤。撇开语言的意义表达,我特别在意语言在文学作品中的两种功能,一是实用功能,它是沟通作品与读者的道路桥梁,需要质朴、实用、通顺;二是艺术功能,它是作品的脸蛋,需要优美、雅致、韵味、哲理。朴素的语言是进入作品的快速通道,优雅的语言能养眼,就像孩子的外表和穿着。修词改句,就像给孩子洗脸、洗澡、买新衣、涂宝宝霜。在此过程中,我发现它确实是我生的孩子,虽然是一个早产儿,但这孩子是我的,我认账。这次打扮让我欣慰的是,我不仅捡回了自己的孩子,也捡回了年轻时的一股子热情。

在这部小说里,我主要想表达病,表达生病和治病。凡是生命都会生病,非生命体的东西也会生病,比如社会、国家、企业、单位等等。生病不可怕,可怕的是讳疾忌医、无视病的存在。怎么治病,关键是方子和行动。在中国文化里,九是最大数,在我看来就是尽心尽力。《九十九个方子》这个书名的意思就是:尽最大努力治病救人。

我向来不喜欢过分谈论自己的作品,觉得无论说啥都显多余。作品一旦面世,就与作者各自独立开来。作品本身会说话,不需要作者再来多嘴多舌。我也怕担嫌疑:如果说它好话,有王婆卖瓜自吹自擂的嫌疑;说它坏话,有谦虚过度自嘲卖乖的嫌疑。无论好说歹说,都有为自己的写作能力和作品进行辩护的嫌疑。最大的嫌疑,就是怀疑读者的眼光。现在的读者可比许多作者还厉害。

世间万事万物,都与时间有关。《九十九个方子》就像老情人,存在电脑里让我又爱又嫌弃。直到今年,整整30年,才有了最终定本。我相信一坛存了30年的酒,一定是一坛好酒,但是我不敢肯定,一本存在了30年的书,是不是一本值得期待的书。

2022-09-02 ——写在《九十九个方子》之后 □毛国聪 1 1 文艺报 content66416.html 1 与时间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