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凤凰书评

观看城市的方式

□范宜如

这个时代强调跨界与创意,如何“跨”而有深度?如何“创”而不媚俗?则要看创作者的学养与自觉了。身为小说家同时也具备建筑师的身份,阮庆岳《开门见山色:文学与建筑相问》一书让实体的建筑与文学作品有了勾连,让建筑师与文学家的创作意旨,交互对照,创塑独特的艺术风景。

当代建筑师王澍的《造房子》是一本气韵生动、具备反思性的文集。这本书所关注的是人的感受,空间的物质性,建筑的空间叙事。透过观看与审视园林的兴造,看见空间理型的形成,看见空间范式的建构。他关切的是“家园”,是中国文化的意涵,以这种思维与态度,试图重启一种人与建筑融入自然事物的“齐物”观。他关心的是传统的形在现代如何演变,建筑与建筑之间如何产生对话关系,如何面对巨构建筑与高层建筑,如何面对城市化的现象。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叙述旅人与城市之间的关系:“一个人在荒野里驰骋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会渴望一座城市。”(《城市与记忆之二》),透过荒野的对照,可以区辨城市之存在。但城市也是一种中介空间,反映了人的心灵图景:“帝国的每一座城市里,每座建筑都不一样,坐落在不同的位置:但是,当陌生人一抵达未知的城市,他的目光穿透宝塔松果般的尖顶、顶阁和干草堆,依旧蜿蜒的运河、花园和垃圾堆,他可以立刻分辨哪里是宫殿,哪里是高僧的寺庙、客栈、监狱,以及贫民窟。有人说,这确证了一种假说:就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仅由差异构成的城市。”(《城市与符号之三》)

可以说,我们是透过自己对建筑的想象去认识一座城市,而差异的存在,其实也确认了每座城市的独特性。诺伯舒兹曾说:“建筑意味着场所精神的形象化。建筑师的任务是创造有意义的场所,帮助人定居。”人,总在寻找自己与所处地方的连结,如何体察人在城市中的流动与定位?生活在城市之中,城市的变,就是它的不变。如何能在变动的城市地景之中,为自我找到安身立命的定锚?以下这几本书提供了我们观看城市建筑的思考与途径。

时代的温度:当城市记忆变成建筑技艺

城市是个有机的身体,建筑造型创造了一个时代的氛围。在这个强调物质感觉、标举个人特色的时代,网红打卡点的出现,无形中也影响了人们观看建筑的方式。隈研吾曾说:“建筑是平等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公共的、带有强迫性的媒介。”小说家、建筑师、评论家与策展人阮庆岳在《烟花不堪剪:文学与建筑的对话》也提道:“建筑作为一种既直接(可直接被人目视)、又间接的艺术(虽可直接明见,但其旨意却有着在形式语言上与人沟通的难度,尤其是现代建筑)。”当建筑成为技艺的竞技场,人们赞叹巨型瑰奇的建筑设计,过度强调视觉而忽略生活的温度,会不会使我们逐渐成为城市里的异乡人?

这个时代强调跨界与创意,如何“跨”而有深度?如何“创”而不媚俗?则要看创作者的学养与自觉了。身为小说家同时也具备建筑师的身份,阮庆岳《开门见山色:文学与建筑相问》一书让实体的建筑与文学作品有了勾连,让建筑师与文学家的创作意旨交互对照,创塑独特的艺术风景。这本书的创意在于对读建筑与文学,分为“文学家V.S.建筑家”以及“文学作品V.S.建筑观念”两个单元,而其“参差的对照”往往呈现一种张力。譬如将琼瑶与贝聿铭齐观,对读赫拉巴尔与安藤忠雄,或是王尔德与王大闳对话,其中显示了阮庆岳的文学品位以及建筑思索。而波特莱尔之于家以及惠特曼之于Taipei 101,也显现了建筑的时间性与艺术思维。书中对于建筑师库哈斯的评论引人深思,以下仅举两篇为例,来说明这本书的错位、联结与差异的对读形态。

王大闳曾在建筑设计之余,以十年之时间翻译并改写王尔德小说《格雷的画像》,这本书勾连了二者(不)可能的联结。然而,根据阮庆岳书中的叙述,王大闳的建筑作品,思考西方现代建筑与中国传统的建筑艺术,接轨的美学可能。阮庆岳之所以将两人并置,是因为二者同样出身于贵族般的优雅家庭,同样具备严肃性与自制力,但两人选择的路径大异其趣。王大闳不为媚俗而刻意讨好,而王尔德则以逾矩为乐,面对现实生活却过度自我中心宁可与世为敌的态度,以惊世骇俗玩世不恭的姿态,挑衅同时代的社会道德。阮庆岳指出:“王大闳一世平淡专注经营着他的建筑创作,既不哗众取宠,也能长久坚持一己理念,更不轻易怀忧丧志地被现实所屈服。”将两人并置,“王大闳让我体会到对艺术与美的追求里,执着的必要;王尔德让我明白,青春与美并不是人间的无敌金刚,更不是必会永吐花蜜的百合。”此处,以相异的对照与观看,形成艺术的独特风景。

他以“孤独而不彷徨”对读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及安藤忠雄的建筑。安藤忠雄以最低限度的材料与形式创造出复杂而具有深度的空间,安藤强调外在世界与内隐空间存在的对立,人能在所处空间“看见原本看不到的东西”,面对的是自己最深沉的内在。一如赫拉巴尔笔下的主角,“终日在肮脏、潮湿、充塞着霉烂味的地窖子里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这个“我”如是说:“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安藤也说:“将来,建筑是要往盖瑞的那个‘动’的方向走呢?还是要朝向我的‘静’的这一边迈进?还是会往完全不同,甚至是想象不到的方向去呢?知道答案的,也唯有时间吧。”这种迂曲的思辨性的对读,让建筑与文学各自呈现自己的技艺,回荡着灵光与生命力。

气度与视野交融的时间雕刻:王澍《造房子》

当代建筑师王澍的《造房子》是一本气韵生动,具备反思性的文集。透过10篇东方文化思索,3篇建筑设计书写,6篇散文随笔,1篇空间美学对谈,可以看见他对于“兴造”的观点,进而审视我们对建筑以及空间的看法。整本书的目录与标题就是值得玩味的结构。分为三大区块——意识、语言及对话,从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的建构过程,带出传统的山水画如何开启他观看的方式,进而让阅读者审视观看自己生活的城区与街道的途径。

《造房子》这本书所关注的是人的感受,空间的物质性,建筑的空间叙事。透过观看与审视园林的兴造,看见空间理型的形成,看见空间范式的建构。他关切的是“家园”,是中国文化的意涵,以这种思维与态度,试图重启一种人与建筑融入自然事物的“齐物”观。他关心的是传统的形在现代如何演变,建筑与建筑之间如何产生对话关系,如何面对巨构建筑与高层建筑,如何面对城市化的现象,与珍·雅各布(Jane Jacobs)在《伟大城市的诞生与衰亡:美国都市街道生活的启发》所提示的观点呼应,是透过人性尺度去创造生活的城市。

这本书其实背离当代的思维与行动,甚至有些不合时宜。譬如,他谈造园,他谈缓慢,谈生活:“你看下雨,看很长时间,雨怎么下,从屋脊顺着哪条线流下来,滴到哪里去,它最后往哪个方向走。”在一切看似与建筑无关的事物上去谈人与城市的关系,恰可回应到他所说的“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的确,你对世界有怎样的想象,对城市街廓就有怎样的想象。尤其,“我们身处一种由疯狂、视觉奇观、媒体明星、流行事物引导的社会状态。”因此,对于传统园林与自然的融入成为他关切的课题,透过园林的观想,在当代生活出传统的魅力。一提到传统,似乎就坠入了新与旧的对立,但是传统并不是陈腐的、封闭的,不是守旧拘泥的,而是与自然对话,与身心关联,包容差异性的传统。对于传统的顾念敬重,并非怀旧主义,或仅仅是追慕美好过往,而是询问自己的来处。生存是有压力的,但人如何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就响应了建造房屋的目的——为了一种生活世界的再生。如他所说:“基本上,我在追求一种朴素的,简单的,纯真的,不断在追问自己来源和根源的生活和艺术。”

他说:“建筑就是以空间的方式对生活这件事进行分类叙事。”也因此,在这本书会提出一些值得思辨的课题,譬如“一个人,需要多大的房子?”先以视觉为尺度,提出“小中见大,大中见小”的辩证关系;再从园林的空间语法,讨论中国文化当中,有种时而隐私、时而公共的文化空间。再者,论述当代的“超级建筑”,背后隐藏的是典型的关于权力与财富意识。“小中见大”是以个人脆弱的性情作为出发点的一种审美观点,而建筑空间应该给予的是对人有意味的所有东西的产生、保护与保留。

我很喜欢他说的这句话:“我面对的一切都是当下的。我只想让一个事物在一个世界中如其所是。”他不断强调,建筑要达到的是那种文化最好的状态和精神。“建造一个世界,首先取决于人对这个世界的态度。”他关注的是“城市的生机结构”,古典园林给予他许多建筑观点的滋养以及实践,透过“园”来思索城市中的建筑。园,是需要人去养和体会的。

我们何曾思索过一栋房子的“生命”?在这个时代,我们怎样看待房子?我们大概如《小王子》书中所称的“大人”们,关切的是价格,而不是这个空间与自然形态的联系;这栋房屋与街巷、城市历史的联结。隈研吾与他的观点未必相同,但同样提到如何结合在地的历史与风土,建造出让当地居民可以使用的空间。这或许也是隈研吾当初以竹子为素材,在北京市郊万里长城底下建造出的“竹屋”,以及王澍在威尼斯双年展中建造令欧洲人赞叹的“瓦园”。他说“瓦园如同一面镜子,如同威尼斯的海水,映照着建筑、天空和树木”。但这个构思来自于董源的“水意”,越在地,越国际。古典的山水画,却能创造不同地域的共感。

这本书有很多值得思量的观点,譬如“建筑就是以空间的方式对生活这件事进行分类叙事”,他所关切的是建筑如何成为一个“有独立生命的物”,书中说明了宁波博物馆的设计思想,在材料的择选方面,回收旧砖瓦进行循环建造,尝试让传统匠作和现代建造技术结合。在材料方面,则是遵循一种“反复循环更替的方式”,他以“循环建造的诗意”为篇名,让建筑成为物质循环中的一个环节。在技术层面,他认为营造(多用“兴造”一词)是“一种身心一致的谋划与建造活动”,指出建筑是让多重事件空间可能重迭的方式,空间是要搁置“自我”才能进去的一种结构。强调差异性与多样性,将生活方式的保持看作与建筑保护同时重要(不是因破败而保护),重塑一条路的历史结构,使整条街具有中国传统章回式的形态,注意一条街的整体性,串联分组,如同书法中行、草书的布局方式。从地方性考虑建筑的主要材料,形成地方特有的山野气氛。

建筑是一种思想,一种看见。看,必须“调动所有感官和智性”,毕竟人的身体,是被包裹在变化丰富的材料与触感之内。他引用利瓦伊史陀的话“所有文明的伟大之处,都在于其差异丰富的细节”,因此,一个房子的观看,既是“山外观山”,也是“山内观山”,更有一种“剖面的视野”,以及“形而上的回望”,有这几条线索的交叉游动。他认为建筑师不只是一个技术执业者,而且要有更加宽广的视野,更深思熟虑的思考,更清楚的价值观和信念以及持续的提问。选择“业余”,是对建筑师的自觉。建筑师不只是设计一个建筑,而是在设计一个保有多样性和差异性的世界,走向一个重返自然的道路。这虽然是对建筑师的期待,不也是提供我们看待当代城市的视野?

有意思的是,他提到一个好的建筑的诞生,一开始要有很纯粹的、带着理想一样的想法。其次是长征,每次都有人想摧毁你,否定你。必需百折不挠,而且要说服大家。抵达终点——到达理想那个纯度,没有半分的减损,甚至,要更加坚硬。他要完成的是“以人的生活经验为基础的建筑”。他觉知的是“人在天地中生活基本的礼仪格局”,“追求一种朴素的、简单的、纯真的,不断在追问自己来源和根源的生活”,这是王澍的自省,也是对我们的提醒。

城市里,你的坐标在哪里?

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人与人互动越紧密,疏离感反而越强。关于建筑与街道的书籍如此多元丰富,李清志《灵魂的场所》透过建筑的分类与导览,以孤独、思考、信仰、死亡、重新归零、探照心灵、和平为名,介绍了世界各地值得一个人独处的空间,从废墟、教堂、茶馆等建筑的观览,与自我对话。隈研吾《负建筑》反省建筑的象征意义,重省建筑本质的脆弱,相信建筑/城市必须追求大地环境与宇宙的合一。

艾伦·狄波顿《幸福建筑》将建筑当作一个心理模型,每一种建筑样式,都是一种对幸福的理解,借此形塑独特的自我。一如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所说的:“地方是爱的记忆的所在”,我们所关切的是一座城市的居住记忆,是生活的城市,如何能在操劳与忧畏牵引的当代情境中,找到一方的栖居之地;在都市里的隐匿秩序之中,对应大地的伦理。城市是多重叙事交错之处,也是我们的“感情博物馆”,因为人的在场,产生新的目光,与现世人间对话,创塑城市独特的生活美学。

2022-10-28 □范宜如 1 1 文艺报 content67108.html 1 观看城市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