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蛹在破茧

——读丁中冶小说《浅水》 □丛治辰

丁中冶出生于1998年,今年才24岁,是个年轻人。2016年他出版第一部小说《鹿唇》的时候,只有18岁。《鹿唇》序言里,评论家何平对近于“00后”的年轻人在“新媒体时代”的今天仍会致力于创作纯正的文学,表示了由衷的欣慰:“丁中冶不是在‘消费’意义上展开自己的文学写作,我们能够从他的写作找到他个人文学阅读史的线索,比如东西方文学的抒情传统。阅读和写作之于丁中冶,恰恰是他作为中国新一代少年对于世界的思考和想象,自然也包括他文学阅读的自由和开放。”不过,年轻人是天然的文学爱好者,因为青春诗情的迸发而写出一两部文学作品,然后远遁而去别操他业的,不在少数。好在时隔6年之后,丁中冶又写出了这部《浅水》,似乎要证明自己对于文学的诚挚情感。

意料之中的,丁中冶的处女作《鹿唇》写的是爱情,而且多少带有一点自叙传的影子。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和丁中冶一样,也是在美国留学的中国青年(或者如何平所说,是中国的“新少年”)。他的爱情懵懂、短暂、忧伤,并且经由丁中冶的艺术处理,在那个关于“鹿唇”的比喻里,显得唯美而梦幻,正如大部分年轻人的爱情一样。小说中令我颇为触动的,是“我”的那封“致所有我不爱的人”的信:“人们总是喜欢因为现实的原因放弃曾经珍惜了很久的爱情。你敢说你没有做过和自己曾经的情人成家立业的梦吗?你敢说没有想过在某一刻和你的情人紧紧地贴在一起不再分开吗?你啊,若是抛下了当初心中的一切执念,如今的你,还算是个完整的人吗?……我爱你,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我。有人会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走出梦境,而我自己爱的人就在梦境之中。”在饱经沧桑的人看来,这样的表白或许多少有些稚嫩,但那其中小小的自私、小小的自信和小心翼翼试着去爱人的心情,足够炽烈也足够真诚。这是少年情怀最宝贵的部分,从这里开始自己的文学之路,至少意味着丁中冶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而这是一名写作者极为重要的品质。

这部《浅水》似乎写的也是爱情。尽管小说开篇的时候,这爱情已经结束了。但是在乔沛凝对清子的念念不忘里,已经藏下了多少往昔记忆。只是这记忆中的爱情,当然远不如《鹿唇》里那么清澈,反而在浅水市那场难得的暴雨里,散发出一种腐败的、黏稠的、末日般的气息。丁中冶所认识和书写的爱情,在这部新作里变得复杂了。一个年轻人最初的爱情,大概就只是爱情而已。可随着时光流转,爱情一再来临又一再枯萎,他终会发现在爱情里可以重新认识自己、认识他人,也认识这个世界。那是两个人在一种至为亲密的关系里,不断探索和确定自己与世界的边界。所以《浅水》里的爱情既没有那么义无反顾,也没有那么熠熠生辉,而是充斥着彼此辩难与自我怀疑。

乔沛凝始终感觉清子是冷淡的,如“冰冷的,没有感情的浅水”,认为在这段感情里,自己的付出要比清子更多。有趣的是,清子很有可能看法完全相反,当她和乔沛凝谈及毛衣的时候,显然她在暗示乔沛凝不过是出于自私而坚持所谓的爱情,并用这样的爱情对她进行情感绑架。而当相爱的两个人开始考虑谁更自私的问题时,爱情当然已经斑驳不纯。因此,与其说丁中冶是在书写爱情,不如说他是借由爱情表达自己的一些基本判断。如:“乔沛凝扭了扭鼻子,觉得自己这一代人其实心里面都是互相看不起对方的,这种看不起让他们相遇,慢慢地变成了攀比,最后成了朋友。这是没法改变的事实,也是趋于无奈的社会选择。”又如,清子说:“到了这个年纪,你是什么样的人,已经定型了。环境既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也不能作为你成长的催化剂。长大就是一个累积仇恨的过程,而成长是一个习惯绝望的过程。”在这样的判断里,我们当然可以读出一个年轻人的愤懑和苦楚,那未必是客观的,甚至可能是错误的,但那同样可能是一个年轻人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抒情。

当然,作为一个连环杀人犯,乔沛凝绝非作者的理想传声筒,如“浅水”一般迷离的清子也不是。事实上,小说这一文体的迷人之处恰恰在于,每个人都可能是作者的传声筒,但是每个人却又都彼此抵牾,相互争论,各自不可折服,于是作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表达意见,形成一部交响乐章。因此在小说中,丁中冶还写了另外一种畸形的“爱情”:池代龙的徒弟对同学冯恬的那种情感,是默默凝视,遥远地关切,却永远无法靠近,唯一的感情维系只有金钱。这不索求任何回报的经济付出当然是爱,又与乔沛凝的爱截然不同。小说中更写到一种可能比爱情更为持久的心理痼疾,那是池代龙不堪回首的隐秘往事所造成的创伤。有时候,恨,包括对自己的恨,可能比爱更让人难以挣脱。而当小说的谜底揭开,乔沛凝的爱情显露出另外一副狰狞面孔,我们才赫然发现,原来爱和恨之间,可以有着那么微妙而简洁的换算关系。

如果说乔沛凝和池代龙徒弟的爱情,还是丁中冶这个年纪尚可经历的,那么池代龙的愧疚、悔恨、自苦,以及乔沛凝那种疯狂和妄念,则不仅超出了丁中冶的生活经验,甚至超越了他这个年纪的理解能力。就此而言,《浅水》要比《鹿唇》更难,也更难得。这不仅仅是因为《浅水》采用了更加繁复的叙事结构,更尤其因为在《浅水》当中,丁中冶能够跳出小小的自我,去体会不同人的思想、情感和行动方式。这一次,他不仅仅是忠实于自己,并且能够在不迷失自己的前提下,将自己面向世界无限打开。于是他不仅讲述了自己,讲述了自己这一代人,也讲出了他者,讲出了在现代城市当中颠沛流离却仍险象环伺的每一个人。

这大概就是在一个“新媒体时代”,年轻人为什么仍然可能、甚至有必要追求纯正文学的原因。文学,尤其是小说,并非一种娱乐消遣,而是一种认识工具。一个足够忠实于自己的写作者,是在写作中以极为坚韧的意志去与旧日之我斗争,与狭隘之我斗争,不断让自己变得更新、更复杂、更充实。而不少伴随“新媒体时代”而产生的休闲方式,起到的往往是相反的作用。从《鹿唇》到《浅水》,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丁中冶的成长,我们也愿意相信,这成长还远未停止。丁中冶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就为自己定下写作目标,要写出“蛹”“蝶”两个系列的小说。《浅水》是“蛹”系列的第一部,已经有了破茧欲出的势头。那么丁中冶坚持不懈地继续写下去,会呈现什么样的格局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2022-11-02 ——读丁中冶小说《浅水》 □丛治辰 1 1 文艺报 content67168.html 1 蛹在破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