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水循环

■杨知寒

嫩江早封冻了,现在这时候,走在上面很安全。现在过江无需坐船,到明月岛找寻一个假日的市民,边欣赏淡蓝色的结冰,边嚼零嘴,浩荡着开车去。我上次过江还是夏天,沙滩和童年时一样,粗粝、硌脚,细心找,不少晶莹的嫩江石散落其中,据说也值点儿钱,据说很快又不值了。

熟悉的事儿,自然把人牵回和它交织的时空里。无论冬夏,流淌过我们这儿的嫩江水总是安静。九八年不算,它难得和别的支流凑回热闹,也涨发了。可对市民来说,连那次,也没见它一心朴实想摧毁过什么。

过去夏天,我还小的时候,举家来这儿和别人一起,支炉子,搭帐篷。一家一个小据点似的,将沙滩以不同颜色占满,孩子们在水里跑来跑去,大人们在炉子边喝酒、打牌,打打就哭,以为谁输狠了,不过是酒喝太狠。我穿得跟哪吒似的,红兜兜,扎冲天辫,全家公认的经典照,是一张姥爷在半人高水深的地方,将我托怀里,往天上举。我两眼笑出月牙,姥爷侧站,半身白衬衫。满片江里,只有他下水还穿带袖衣服,戴眼镜,不知道的,以为哪个领导与民同乐。

他只是个工人。1997年光荣退休,不是光荣下岗,有他一份儿幸运在。我认识姥爷的时候,他就这么个形象,鼻头滚圆,头发三七分开,半数斑白。我老爱揪那个鼻头,感觉能按出喇叭声儿,他让按,让我骑他,闹他,怎么折腾都行。和喜欢我妈我老姨一样,他得意姑娘,表现得不能再明显。憨厚慈悲的老人,是我12岁前对他的判断。憨厚属于印象,慈悲是做事儿的风格,虽然姥姥总骂他没资格慈悲,自己又不富。姥爷喜欢给受困人花钱、干活儿,可能跟他喜欢女孩儿有同样的道理,即心疼弱者比心疼自己腰包,感受来得深。

关于他乞讨来到齐齐哈尔的往事,不用细论,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无论是不是跋涉千山,都有一本苦经。姥爷当然珍惜食物,珍惜到令人发指,就得这么说。赶到饭店吃火锅,连大铜锅里的剩汤,他都没饶了,装保温桶带走,是早有准备。他最爱吃烩菜,他做烩菜从不是为做烩菜,姥爷会用几样剩菜各自搭配,炖进一盘,我们谁也不吃,看他像洪七公品尝鲜美毒虫一样,边吃边笑话人,说我们审美还不到位。姥爷擅长下厨,记忆里,他很少下,可每举勺做一回,都给人留下印象,感觉过时不候,感觉算种奇遇。最让我念念不忘,是他炖鱼的滋味儿。我家人都做不好鱼,做不好,吃不到好鱼,令我在这种最喜爱的食材上头,有永远不能被满足的贪婪。记得有回他带我去江边玩儿,我看他用绳子熟练绑罐头瓶,远近深浅,都有瓶子被扔进,过后收获了几十条手指粗细的柳根儿。姥爷对我说,这鱼炸了好吃。可惜我孩子不爱吃炸鱼,我孩子吃鱼,喜欢挑刺儿。我朝他乐,他真了解我,知道我在吃上很有耐心。

可他真了解我的程度,与我真了解他的程度,彼此公平,都不算彻底。开始是家里讳莫如深的谈资,再后随年月推移,亡人逝去,谈资可以摆上桌面儿,又添进新的秘密。终于让我在20多岁的一晚,于团圆桌上,得知我那早休息了的姥爷,经历里的另一面。他杀过人,我耳边被一致的说法哄到成年,怎么也无法把姥爷和扛着猎枪的人犯归结到一起。中途他睡醒了,穿着懈松的保暖内衣,张望我们,圆鼻头还是见憨厚,笑模笑样说,聊呢?聊吧聊吧,你们高兴。没有人是高兴的。那天回家,三口原路往返,踩在咯吱咯吱的硬雪和过年期间褪去红色的鞭炮皮上,我突然感到冷,想对父母说的话,在白气后散开。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义士,我说,想不到义士的私心,私在了所有地方上。我妈说,没办法,逼的。法制节目都这么演,那些被采访的犯人,平静又遗憾,犹豫又坦然,相比胆魄,缺少筹算。而姥爷算计细密,兼之破釜沉舟,让过去在过去后,看不出落过血点子,被生活的新波浪盖住。曾经的激流,谁说,谁信。有次在楼道里,他碰着一个小年轻,喝醉了,俩人撞一趔趄。姥爷先赔礼,对不住,同志。你慢点儿。对方揪他领子,咱俩谁慢点儿?你撞的,赶紧道歉。姥爷不道歉,年轻人怜悯地看他,甩下句滚,希望后者安静本分,自己滚掉。姥爷叙述时,谁也没像宽慰姥姥那样,骂那个不懂事儿的小年轻几句。我们有默契的沉默,听姥爷自己说,搁过去,揍不死他。

在快70岁前,他赶上疫情,没有绿码,有几回忘带身份证,公交坐着费劲。司机出于安全,让他要么登记,要么回家拿证,姥爷总是选后一项。他怕写字儿慢,浪费大伙时间,还是客气,司机说走你,他回好的。安安静静下车来,姥爷每日必去的地方,是城乡结合处自己置的小院。春天开始,他和我姥选种子,犁地,选家里人爱吃的几样撒苗,用比年轻人还够历练的体魄,包揽所有,一垄垄地,修得齐整利落,往下三季,再各有各安排。我们总担心,别没病累出了病,不是青壮年了,家里又没人多渴望吃上老两口滴尽汗水后结种来的东西。每到年底,其实怎么消耗它们,才算我们的难题。而老两口乐此不疲。退休后,他们余热成了旺火,成了燎不燎原无所谓,非得散精力的安排。

姥爷有一把听着便炊烟冒出,抓人心动的嗓音。前一阵,我妈给我发来视频,是他们一家三口,在姥姥姥爷房子里,摆上烩菜,各喝各的,余兴节目一致,即唱出将来到的春天。视频里,姥爷头发秃不少,穿我爸不要了的旧睡衣,扣子扣到最上一格,举止安静。在我妈起哄下,让姥姥先唱完,好好咳嗽会儿,再留下压轴舞台给姥爷,给和歌唱家郭颂简直以假乱真的音色,来一首《串门》。拖拉机那个一进啊咱们的靠山屯啊,机耕队的小伙子儿,就认准了一个门儿啊。唱歌时,他眼前像有千人,听众都是认真的,他必须保持更多认真,不辜负人。能看出他见老,夹花生米的手,使筷子不那么准确了,会掉粒儿,当然要捡起来,扑簌扑簌扔进嘴,舍不得丢失。到现在了,他血缘里携带的日本人的观感越来越重,甚至觉得,那些点头弯腰,不全出于客气,是记忆的认寻。过去他拔枪瞄人的样子,和后来肯德基老爷爷一样憨厚的状态,可以交融进一种个性,当然让我着迷,让我在开始写作时,就觉得自己在拿万花筒看人。人总变化,必须变化,只有盲人,才看不到不同棱镜下不同的花样。

不知道下次姥爷带我去江边是什么时候,又会不会捕鱼。我内心认为机会不大,连和他的相处时光,都呈现不断切分,越切越小。正是这样一个老人,我的亲人,叫我后来能够站在别的地方,别的水流前时,不从一刻的水文知识,判断它流过万古千夜的样子。和水相同,人历程不外如是,有时奔流,有时沉默,有时不得不奔流,有时不得不沉默。无论四季,落入茫然,还要循环。

2023-01-16 ■杨知寒 1 1 文艺报 content68414.html 1 水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