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夜 渡

■焦 典

夜里不开灯,恐惊走将军。

栉风沐雨,身经百战,对光尤为机警。知道那暖意融融处,并非自己的安乐窝,反而会射出暗箭、剩菜、半空饮料瓶,打到身上,痛且不论,脏臭有伤尊严。因此必须取径墙角暗处,轻步潜行,遇人声咳嗽,亮光忽闪,便平地一跃,穿房越墙。

小向静守,夜晚的黑暗很凉,浸入毛孔,打个冷战。

阿奶说:“好好看到起。”

话间已上三楼,防盗笼正好提供立脚处。将军缩颈,贴地,不等敌人呼唤援军,亮爪掏喉,一击毙命。撤退才见真功夫,将军左右脚互换,走太极八卦步,转瞬跃入黑暗如鱼入水风入松。

留几根沾血鹦鹉毛,与一完好无损鸟笼,等待明日主人的大哭与咒骂。

小向服气,好身法。阿奶转过头大笑:“以前我比这更灵更巧,十几个人围着我都抓我不住,逗他们跟逗憨包一样。”

将军当然是只猫,黑底杂黄斑,毛色不讨喜。小向却觉威风,故而取名将军。将军性子凶猛警惕,爱猫者喂食,如降军进献城图,须将美食置于地面,举双手退出数十步远,才缓缓靠近进食,并全程怒目而视。

至于阿奶,小向自觉也没夸大。从小听阿奶讲故事,跟别个不同,爱讲穆桂英、花木兰,更多讲她自己。从小跟着她的阿爷学大理点苍武术,太极八卦、形意南拳、单刀双刀、绳镖节鞭,都学都练,仍觉不够。一日无聊发呆,见小鸟啄虫,又被鹰鸮盯上,一攻一守之间,灵巧异常,力道不凡,遂自创小鸟拳。因其敏捷变化与四两拨千斤的力量运用,一时很受尊敬。

这大概只是个故事,添了不少笔墨水彩。但好多年前,爹妈精简行囊,半夜悄然远遁。白日里追兵追来,踢门强入,小向躲衣柜,缝里见阿奶推搡间,顶膝回胯,闪身炮锤,一男捂腹哀嚎后退,旋即众人一拥而上。后阿奶医院里躺两月,见小向仍大笑,夸耀自己以一老身退数敌。虽怀疑是吹牛,但之后再没人来扰奶孙二人,却是事实。

阿奶说,她接了她阿爷的衣钵,现在小向接了她的衣钵,这就叫隔辈亲。

每次小向问,那阿奶的爸妈去干哪样了?

阿奶就会学电视里唱,滚滚长江东逝水……阿奶说,那时候的事相当复杂,哪个都搞不懂,划着船一条水道道选歪掉了,最后就是空猫猫。反正是英雄,真正拿过枪打过仗的。

小向听进去,认真点点头。至于自己的爸妈,小向是不问的。趁夜逃跑,不敢回家见人,没人说是英雄,就是狗熊了。不如不问。

今日照例练功。

对楼二胡声已经响起,巴掌和了骂,屁股如鼓,敲得正紧。小男孩不断哭嚎,加进二胡里,添了几分哀苦,竟有了些味道。阿奶从不打,但罚。左平肘练了三天,还是没达标。左脚跟外伸,右脚内旋,左臂曲肘与肩平,出肘要快要狠。动作角度都对,多练几组,左臂酸胀,慢慢就垂下去。偷懒可以,再加十组。小向满背脊汗水浸湿。

阿奶腰椎疼,不停地揉。守着小向练一会儿,实在忍不了,转身翻药。两毛钱一片止痛片,哪里痛都吃,渐渐不顶用,就加倍加量。难受的时候,阿奶就龇牙咧嘴笑,像痛苦又像发怒。小向挨到阿奶身边,替阿奶揉腰揉腿揉膝盖。阿奶冒出来的吸气声,嘶嘶地钻进小向的后背,挠得凉飕飕。

等阿奶躺下后,小向还会自己耍几套。不念招式力道,只是关了灯,在窗边淋着月光,跟着身体的记忆慢慢地漂。一圈圈打完,抬起头,看见一团毛拉拉的影子,静静地立在围墙上。应该是在看自己,小向想,它需要一个能欣赏它武艺和品性的知音。猫的视力比人好,将军应该已将自己一招一式都看得透亮。小向顿感自己周身贴满了金箔,在将军的瞳仁里熠熠发光。

将军是野猫,野,就意味着与人类的庸常生活不相容。人们爱鸟,十几只虎皮鹦鹉,七八画眉,五六金青,好几只都于晚上殒身。也想办法,拿线高高吊起来,或是笼子外面再套笼子。白天去看,鸟双目眦裂,羽翅凌乱,活活受惊而亡。

有人提议,管它什么,设个陷阱,晚上捉住了打死。有人牵头,其余爱鸟者纷纷响应,出谋献计,紧密筹备起来。

左不过前后左右几栋楼,烽火一点,消息传得很快。小向听闻后,忧心不已,将军再厉害,也还是只猫。为了拦住将军,夜里守得更勤。几天下来,熬得眼球通红。

云南多山,夜晚云上降温,就落起雨来。抬头一看,满天铁锈红,倒比不下雨的夜晚更明亮。窗户封不严,过了零点,冷得发抖,打几套拳脚还是凉。猫爱干爽,这么湿冷,将军大概不会出来觅食,正想转身睡觉,看见窗外一团暗影,亮着两只眼睛。真是将军,出其不意,难怪总是得胜。

将军围墙上立一会儿,轻盈落下。小向远远跟着将军,缓步前行。并不急于出击,绕楼闲闲信步。小向跟着盘桓,听雨水打在铁棚上,像环佩玎珰。小向看着将军,身披铁甲,长夜不眠,孤零零一个背影,莫名想起阿奶。想起阿奶,心里就热热地膨胀起来,嘴唇也不抖了,脚下跟得更紧。

移步换道,将军往一楼道里钻去。小向连忙跟上,两层楼梯,转过拐角,脖子被一双铁手抓住,捏得生疼。

忍不住呼一声,回头一瞧,一个50多岁大爹,经常在院子里见到,目光里满是威喝。

看你鬼鬼祟祟转好久了,小娃娃,整一半天是你。

不是我,小向说。

大爹啐一口,爹妈是骗子皮旦,小娃儿也是偷偷。

不是我,小向说。四处打量一遍,看不见将军。别搞我,小向说,小心我叫我阿奶来打你。

大爹说,你阿奶算个什么东西,夸她会功夫……

没说完,肚子上挨小向一拳,吃痛退两步,差点滚下楼梯。抬起脸,看见小向眼里冒火,拳头攥很紧。大爹火气冒起来,对着小向一通猛锤。

楼道窄,避不开,噗噗砰砰,十几拳,震得五脏发麻。紧牙关,记得阿奶说,功夫最重要的就是挨,扛过去了才有机会。

等大爹力散完了,正喘气,抓住时机,掌刀直切喉咙。大爹双目暴张,直直向后倒去。

将军好久没来了。

大爹晕了一天,医院里醒来,喊人找了阿奶,之后怎样,小向不知道。

阿奶的骨头愈疼,从腰椎蔓延到胸、到髋,止疼片吞一板,也压不住。逼着去医院,阿奶龇牙咧嘴笑着出来,问怎样,也不说。塞给小向200块,另附一个手机号码。让去买止疼片,更强效的。

等到时候就打这个电话,阿奶说。

小向其实猜到阿奶是怎样了,知道阿奶在等什么,但小向不敢想。

转几家药店,不多时天色就黑下来。跟着落的,还是雨。

身影一闪。好像是将军。

追着来到河边,将军立在河岸,好像在等小向。看小向近了,将军起身,甩一甩水,大珠小珠落玉盘。柔爪飞沿,跃入河中。

小向望着河,五六月湿季,水流颇急,汩汩奔涌向前。将军身小,艰难抵挡水流,游得不快,但缓缓向岸。见将军踢腿,画圈,如自己每日练功,奔流中游得平稳。心里突然辽阔,小向冲着河水呲牙大笑,像阿奶过去几十年一直做的那样。

将军上岸,回头一顾,转身奔走。

2023-01-16 ■焦 典 1 1 文艺报 content68416.html 1 夜 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