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素有志怪志异的文学传统,《中国奇谭》中的第二集《鹅鹅鹅》与第六集《飞鸟与鱼》均改编自六朝时期的志怪小说。《鹅鹅鹅》取材自《续齐谐记》中《阳羡书生》的故事,《飞鸟与鱼》取材自《搜神后记》中《田螺姑娘》的故事。两集动画分别使用了不同的改编策略,也造成了两极分化的结果——为什么《鹅鹅鹅》会“口碑炸裂”,观众对《飞鸟与鱼》却骂声如潮呢?
先说《鹅鹅鹅》。动画开头,一个货郎走在杳无人迹的山路上,他背着鹅笼,要前往邻村。这时山路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画着狐狸妆容的书生,要货郎把他背到另一座山的山头,并在眨眼间就如一缕青烟一般,钻进了货郎的鹅笼里。货郎来到山顶,却发现鹅笼里面空空如也,原来狐生早已端坐在松树下,他不仅吃掉了鹅笼里的鹅,还从嘴里拿出一套酒具,与货郎对饮。接着,他又从嘴里吐出一只兔子,兔子幻化成兔娘。趁着狐生醉酒睡觉,兔娘也从嘴里吐出一头野猪,野猪幻化成猪郎。这个猪郎也趁兔娘与狐生共眠之时,从嘴里吐出一只白鹅,白鹅幻化成鹅娘,与货郎一见钟情。两人正约定终身之时,狐生睡醒了,猪郎赶紧把鹅娘吞回肚子里,兔娘也赶紧把猪郎吞回肚子里,最后狐生把兔娘吞回肚子里,自己也幻化为狐身离开,一切复归如初。
《鹅鹅鹅》的制作团队非常正确、非常明智地保留了《阳羡书生》最为瑰丽的“传奇式”叙事结构,原文大约600字的故事展现了“传奇”文体最为摄人心魄的结构魅力。假设货郎的存在为0,狐生出现(+1),狐生吐出兔娘(+1),兔娘吐出猪郎(+1),猪郎吐出鹅娘(+1)。此时叙事抵达对称结构的中轴线,人物间关系也达到数量最多、最复杂的时刻:狐生的秘密情人是兔娘,兔娘的秘密情人是猪郎,猪郎的秘密情人是鹅娘,鹅娘与货郎一见钟情。此后人物又以镜像对照的形式依次减少,猪郎吞入鹅娘(-1),兔娘吞入猪郎(-1),狐生吞入兔娘(-1),狐生离去(-1)。货郎在经历了一番+1、-1之后,重新回到了原点。故事中人物的出场不仅环环相扣,而且“行动”是重复的:A吐出B后睡觉,B吐出C后睡觉,C吐出D后睡觉,C醒来后吞D,B醒来后吞C,A醒来后吞B,完美对称又动作重复,近似于数学公式,具有简洁、稳定、完满的审美自足性,给足了观众一个圆满的心理结构。此时,无论情节与风格有多么奇诡,都变得可以接受了。《鹅鹅鹅》在原作基础上增加了货郎与鹅娘一见钟情的情节,不仅符合原作的结构,甚至更加强化了结构的稳定性。因为在原作中,鹅娘本该继续吐出下一个人物来,但是货郎与鹅娘的相爱恰好终止了人物与情节的无尽增殖。不仅如此,《鹅鹅鹅》一面增强了叙事结构的稳定性,一面又用默片的影像风格实现了文字所不能的感官吸引力,让整个故事变得愈加神秘莫测、鬼魅缥缈。
同样是传奇改编,《飞鸟与鱼》为什么就失败了呢?乍一看,《飞鸟与鱼》似乎也讲了一个男子和女子不期而遇、短暂相爱的故事:一个名叫阿光的少年独自居住在一座海岛上,突然有一天,一个来自外星的少女出现在他家。少男少女在相处中产生了爱情,可是当两人亲吻时,少女也到了消失的时候。不同于《鹅鹅鹅》,《飞鸟与鱼》的叙事采用的是线性化的叙事结构,它的时间展开是历史性的,情节是层层推进的,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尾,而不是突转和“无中生有”。《飞鸟与鱼》为少男少女的感情升温进行了一系列情节铺垫:1、相识(少女突然出现);2、矛盾(少女误伤少年阿光);3、相知(少女了解鲸鱼爱丽丝的故事,走入阿光的内心);4、矛盾(少女盲目向阿光索吻);5、相处(少女为阿光制作大餐,改良岛上的风力发电系统,制造了一台可以陪伴爱丽丝的飞行器);6、表白(少女表示“我也喜欢光”);7、相爱(少女即将消失,再次向阿光索吻,两人拥吻);8、结尾(少女消失)。少男少女的接吻是情节和情感的制高点,一直含蓄沉默的少年发出了一段内心独白:“吻上你的一瞬间,我们穿越了时间与空间,见证了宇宙的爆炸和泯灭,生命的诞生和死亡。我读懂了你,你探索了我,我们融为一体,彼此拥有,又彼此失去。”
当观众跟随进度条到达这个片段的时候,就好像看见一座纸牌屋上放上了一块石头,一切都崩塌了,完全无法与少年共情。因为此前的情节设置与情绪积累还完全达不到“穿越时空”“宇宙爆炸”“生命诞生”的情感强度,少男少女间懵懵懂懂的欢喜,却被生硬地拔高到宇宙洪荒的地步,这种突发的抒情只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又如“我读懂了你”,也没有充分的情节支持。全片中,都是少女不断主动接近少年,又为他做饭、发电、制作飞行器,又向他表白、索吻,就像一个投怀送抱的免费保姆,万能助手,少年却从未为少女做过什么,也未曾了解过少女,如何就在一次接吻中“读懂”了她?而且又能“读懂”什么呢,这个少女有什么内容呢?外星少女在片中的形象非常单薄,她初次来到地球,既然可以模仿人类的行为方式,为什么在着装上会选择一件男式衬衫和绿色雨鞋,中间却不穿裤子?一个在宇宙中冒险探索的外星少女,一个可以在海岛上建造核电站的超能力者,为什么会随时随地做出一副娇憨无知的表情?哪怕是书写少男少女间懵懂的爱,影片也缺乏说服力,白背心大裤衩的少年,除了“孤独”之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特殊的品质,少女喜欢他什么呢?“我们融为一体,彼此拥有,又彼此失去”,除了色情暗示之外,找不到其他表达逻辑。到结尾一切幻灭的时候,很难不认为,这就是一场寂寞的春梦。
线性叙事对人物、情节、细节的要求是非常高的,需要非常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层层推进,水到渠成,它的美妙之处也正在于此。《飞鸟与鱼》舍弃了《田螺姑娘》的传奇结构,选择了更具现代性的线性叙事结构,却没有做好情节的铺陈,没能赋予历史形象(“田螺姑娘”)更为鲜活的人性和生命力,以至于最后非但没能情感爆发,反而显得疲软。
当然,并不是说志怪小说的传奇结构是不能改编的。恰恰相反,将志怪小说的传奇结构改写成传记小说的线性结构,文学史上早有先例,鲁迅的《故事新编》、施蛰存的《石秀》、王小波的《红拂夜奔》、邹静之的《我爱桃花》都是典范。他们在原来的志怪传奇中加进现代思维,用现代眼光重新思考传统故事中的人物心理,对原作进行荒诞、喜剧的解构。相比之下,《飞鸟与鱼》却似乎非常认可“天帝为独身男性分配田螺姑娘”的价值,将男性与田螺姑娘的“包办婚姻”进一步美化为两相情愿的现代爱情——来自外星的“田螺姑娘”不是听从天帝的命令无条件下嫁,而是完全自主地、自发地、自由地爱上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这也是《飞鸟与鱼》失败更为核心的原因,它在面对传统材料的时候缺乏基本的批判自觉,透出陈旧迂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