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凤凰书评

何似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写在《姚鼐师友门人往还信札汇编》出版后 □吴 琼

乾隆三十九年冬,辞去四库馆纂修官职位的姚鼐,应友人朱孝纯邀请,冒着岁暮风雪赶赴泰安,与之同登泰山,夜观日出。之后为纪念此行,朱孝纯作《登日观图》,姚鼐则写下《登泰山记》。《登泰山记》不仅是姚鼐的代表作,也是在其人生的分水岭上非常重要的一篇作品。在此之前的前半生,他身负姚氏一门希冀,被刘大櫆称许“具垂天翼”,志趣超然,抱负远大。然而他为人耿介傲气,科场不顺,在官场待了十来年后,逐渐牢骚满腹,终于下定决心挂印辞官,遂有泰山之行。

从泰山下来,姚鼐仿佛“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在山水间寻到了安身立命处,一两年内四处游山玩水写游记。然而写文章不能当饭吃,一个偶然的契机,朱孝纯任扬州两淮盐运使时,得知姚鼐在家赋闲,便邀请他主讲梅花书院。自此,姚鼐由“行政岗”正式转向“教学岗”,成就一发而不可收拾。

泰山途中的姚鼐,自然不知道这些。彼时的他,人到中年,半生蹭蹬,宦海沉沦,遍尝冷暖。犹如那夜登山“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大风扬积雪击面”,让他戚戚然不知所处。

可惜的是,两人商量泰山之行的来往书信,皆已散佚。只留下些许诗文,记录着寸心不隔,明月为期,但信中的老友家常、黾勉殷切,皆淹没在历史烟尘中,杳然无踪,令人怅惋。

可喜的是,姚鼐去今未远,又交游广泛,除了少数散佚,他的大部分信件都被妥善保存了下来,存世约五百多封,近年来拍卖行中还常常有此前从未现世的沧海遗珠,堪称连城拱璧。历数这些通信人物,除桐城派后学外,不少是乾嘉文坛的宿儒。这些信札的价值不言而喻,有心人早已按捺不住。

当卢坡老师交来这部《姚鼐师友门人往还信札汇编》,尽管有心理准备,翻阅后仍心下不免惊叹。除了惊讶于他花功夫之深,编排之匠心,亦欣喜对安徽老乡姚鼐有了更新的认知。这本书共收录姚鼐本人信札476封、他人与姚鼐信札40封、书影百余幅。每位交往对象,均有生平简介,部分有疑义的生卒年则进行了考证。按师友门人的次第进行排序,自然呈现了他由请教者而施教者的身份转变,以及伴随这种身份转变而愈发立体的论文观点、治学风格、生活状态。如此,在一封封来往信件中,一个顶着“桐城三祖”之一名头的姚鼐,变得鲜活和生动,须眉可见;而以姚鼐为中心的桐城派“寻声企景,项领相望”之盛况,乃至乾嘉文坛的交游图景,亦得以窥豹。

姚鼐是个通达而清醒的人,早年热衷仕途,却没有官迷心窍。他辞官亦不是冲动,否则不会之后数次被举荐而坚辞。他曾在《复张君书》中谈为官之道:“古之君子……将度其志可行于时,其道可济于众。”既然不能“所济者大”,亦难“微补于国”,惟有“从容进退”。弟子陈用光《寄姚先生书》中曾表示心态焦虑:“悲年岁之不与,悼壮志之无成。”几年后将赴乡试时,姚鼐去信宽慰:“尽己之道,进退得失,听之天而已。”理解了姚鼐在进退出处上的超脱淡然,才能更深刻体味他文章中的清通之气。

出身书香世家,立身立言是姚鼐刻进骨子里的人生祈愿。他年轻时曾写信给刘大櫆说:“自少至今,怀没世无称之惧,朝暮自力,未甘废弃。”自谦“于文艺,天资学问本皆不能逾人。所赖者,闻见亲切,师法差真”。可见于文艺一途,姚鼐有其自信与野心,尤其在长期坐馆生涯后,有了一批追随者,更毅然以谨守法度、振兴古诗文为己任。在他与师友门人的信札中,有大量的论学内容。如与袁枚论《仪礼·丧服》中“妇人无主”说,与曹京论经注,与陈奉兹信中对毛俟园“当者立碎”论表示欣赏。在写给众门生后辈的书信中,更是将自己的诗文创作观念一再申述,如《与陈硕士》“欲得笔势痛快,一在力学古人,一在涵养胸趣”,认为学习古人是重要途径。如何学,他亦有指点:“学古文者,必要放声疾读,又缓读,只久之自悟。”在不断学习的基础上,“以待其一日之成就”,这样的桐城文法,正可与其诗文著述相参看。

学人遇有歧见时,尺牍亦成为论辩交锋的见证。姚鼐和钱大昕之间围绕古代地理沿革有过一次有意思的论争。弟子谈秦以钱大昕“秦有三十六郡”一言向姚鼐请教,姚鼐在回信中云“三十六郡”说不可拘守,钱大昕得知后如鲠在喉,在陈用光处读姚鼐《庐江九江二郡沿革考》后,终于不吐不快,去信商榷。钱大昕属汉学阵营,姚鼐则鄙弃汉学的繁琐考据,曾在《与陈硕士》中明言“特嫌其所举太碎小,近世为汉人学者,率有斯病,愚意不喜之”。兼之钱大昕此信写得洋洋洒洒,不甚客气:“先生当代宗师,一言之出,当为后世征信,敢献所疑,幸明以示我。”姚鼐颇感无奈,不愿纠缠,在给陈用光信中说:“‘有争气者,勿与辩也’,鼐于辛楣先生处,已不更作复,聊与吾石士言之耳。”想必钱大昕此番一拳打到棉花上,懊恼难以言说。

姚鼐在晚年时,生活拮据,经常在信中哀叹自己老眼昏花还要养家糊口。给百龄的信中说自己:“尸居讲席,无益多士。今年耄识昏,亟思归去……衰病之躯,实不能留。乞另延贤者,以主书院。鼐俟天气稍和,即买舟西去。”《与香楠叔》:“本意托居金陵,然非前进不能买宅,营之数年,卒不可得,而目昏体敝,日甚一日。明年八十四岁,安有仍作客之理?决计必归去。”可叹的是,姚鼐最终也没能在南京买上宅子,而他念叨的不如归去,也未实现,最终客逝钟山书院。

姚鼐高寿,几十年设馆课徒生涯,躬耕不辍,其文被尊为“清代古文第一”,号文章正宗,天下翕然,门生遍于东南,继刘大櫆、方苞后拉扯起了桐城派的大旗,使桐城派最终成为有清一代最大的散文流派。数十年前他在日观亭熬过长夜迎来日轮喷薄,豁然开朗,下笔如神,一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竟冥冥中写照了自己的后半生。

(作者系凤凰出版社副编审)

2023-03-15 ——写在《姚鼐师友门人往还信札汇编》出版后 □吴 琼 1 1 文艺报 content69196.html 1 何似苍山负雪,明烛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