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版:专题

盲流与圣徒

——《雾行者》的文学青年浪潮 □叶 子

颁奖词:《雾行者》是路内的第七部长篇小说。小说以“雾”为1998到2008年的世纪之交赋形,以“行者”指认江湖儿女们,最终以文学命名小说家理想的“当代英雄”。《雾行者》,路内犹存的青春热血灌注即将到来的沉潜中年之思,从混沌的时代萃取和发明小说的结构,已然将年轻一代作家的小说审美拉升到新的高度,再次证明路内作为优秀小说家的能量和爆发力。

阅读过多的堂吉诃德曾在16世纪的伊比利亚荒漠,遭遇形形色色的作家、读者与受到文学影响的人。400年后,文学也像瘟疫一样,覆盖了路内《雾行者》中的绝大部分土壤,每一个角色都懵懂地走入文学的浓雾,畅谈文学、思考文学,梦幻文学的唯一性,承认它混杂着渴望、羞耻、愤怒乃至所有。开场人物周劭的父亲是火车司机,周劭读《看不见的城市》,觉得这就是自己想写的故事,读《树上的男爵》,觉得自己父亲是火车上的男爵。他带着《尤利西斯》去见心仪的女孩辛未来,女孩恰巧在看《奥德赛》,相似而又不同的叙事是开始也是终局。周劭和辛未来的文学感粗浅而天真,在火车上弄丢日记本后,周劭确信文学离开了自己。曾经爱写诗歌的辛未来最后做了一名新闻记者,为写深度报道当卧底打工,发现随时应当诞生革命的血汗工厂,永远不会有革命发生。

端木云是他俩大学文学社的同伴,三人有相似的自持又自弃,但端木云最终更深入文学的腹地。世纪末的文坛笔会,让他见识了充满偏见与未知的文学界,冷眼旁观了同路人之间臧否彼此的小说:要么像被潮水浸湿以后从自己衣服上拧下来的水,要么像怀抱土特产欢快奔向读者的老乡,“怀中的玩意儿一路洒落”。但文学圣徒端木云对自己的写作毫不在意,他寄小说给编辑,为省几块钱用的是平信,也不留底稿,几万字就这样凭空消失,坏了的硬盘或偷电脑的窃贼还会“吞噬”未来更多的书稿。对于圣徒们来说,这一切并不要紧。他们自知无法永生,并不把写中短篇、投杂志、入选刊的作者路径放在心上。落脚广州城中村的端木云,最终像编辑建议的那样写了一部长篇《人山人海》,由“我”讲述的“人山人海”构成了《雾行者》中篇幅最长的第五部分。端木云的文学偶像始终是那些活不过中年的狂热写作者,托马斯·沃尔夫、鲍里斯·维昂或波拉尼奥。作家是文学青年的尸体,而文学青年是作家们的影子;大师用小说来表达,而圣徒们在熟练地表达小说。

贩卖保健品惹下人命后,在逃亡的路上,端木云一直在写小说。他写为自己筹学费而嫁到傻子村的姐姐。他和收容所的小护士讨论卡夫卡,把她写进小说,但小说难得的结尾却被偷看他写故事甚至不懂文学的同伴想到。同伴叙述自己被弄残的马仔经历,告诫端木云,最好去模仿那个把马仔写得不错的契诃夫。应聘失败,走在大街上的心情是苏联女诗人的诗。租住石库门弄堂,在奢侈到荒诞的浴缸里泡澡,脚踝上金链闪烁,也是苏联女诗人的诗。仓库管理员、图书管理员、保健品推销员、瓷砖公司的人事经理,都携带奇怪的修辞术。对文学的胃口和追求,与浪荡儿们的处境并不匹配,身为没有家底也没有钱的盲流,他们居然一无所知地相信文学,还关心怎么样把小说写酷写冷。

既不像塞万提斯也不像波拉尼奥,路内的文学青年没有对文学主流的挑衅。他们既无计划消灭骑士小说,也不打算为某一种主义摇旗呐喊,立志成为文学界的“恐怖婴孩”。雾行者们对大声朗读毫无兴趣,他们坐在早点摊上读发霉的文学杂志,被故事喂饱,舌尖上是铁的滋味。1998至2008年是雾行的10年,文学的浪潮始终没有到来,盲流们得以从文学主流自信满满的掌中逸出,并在被抛弃的耻辱中重塑自我。路内在当代中国的城中村发现了巴黎左岸的波希米亚,他站在这场文学圣徒运动的中心。

2023-03-29 ——《雾行者》的文学青年浪潮 □叶 子 1 1 文艺报 content69375.html 1 盲流与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