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力量

一个女性的“存在”

——从《瞬息全宇宙》谈起

■康太一

今年三月,随着华裔女演员杨紫琼摘得第95届奥斯卡影后桂冠,这部送她上青云、同时斩获7项大奖的电影《瞬息全宇宙》也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对比在北美上映的票房与口碑双赢,这部小成本制作的影片在国内却迎来了非常多样的评价,豆瓣开分也从最初的8.9分一路下滑至7.6分。一人所喜,一人所恶,并不稀奇;但如此迥异的讨论倒让这部电影变成了一块有趣的试金石,映照出每个人心中不同的价值体系与审美倾向。

好片还是烂片

好片还是烂片,这本不是一道必选题,但在这个“三秒定生死”的超快时代,这常常是人们给予一部影视作品最多的回应。身边人对《瞬息全宇宙》的差评大多是“聒噪”“混乱”“不知所云”,身体最诚实的反馈就是“看不下去”(平均在7至20分钟左右时放弃观影)。而相较于那些热衷在其间挖“梗”再阐释的朋友,我的态度则显得比较中性一些。除了中间有几番的剧情反复略感冗长,整体倒不至于烦躁难耐,有会心一笑,有泪点动容,看完还能有些回味思考,已属难得。

作为一部非常典型的后现代风格电影,非理性、非线性的叙事,破碎的拟像、戏仿与讽喻,不确定的价值取向,多元、主观、流派混杂才是它的常规操作,就连被网友吐槽恶俗浮夸、眼花缭乱的美学创意,都应该算是对苏珊·桑塔格《坎普札记》的一次认真致敬。至于影片扑面而来、层层叠叠的视听压迫,除了应合片名外,倒更像是对被网络时代过载信息所裹挟的我们的一次真实的镜像投影,如果你感到审美疲劳或生理不适,那说明现实与超现实联动了。所以,若你期待在《瞬息全宇宙》中看到古典主义华丽讲究的视听盛宴和因果明确的宏大叙事,怕是必然要失望的;若你试图在其间寻觅现代主义对人物内心的深度剖析和对艺术理想的终极追求,很可能也无法满意。但若你愿意对电影的表达形式放下一些预设与偏见,或许有机会在这部电影中对一个女性的“存在”有所共鸣。

女儿,妻子,母亲

传言《瞬息全宇宙》原本是导演关家永和丹尼尔·施纳特为偶像成龙创作的故事,因对方档期缘故未能合作,遂改成杨紫琼独挑大梁的剧情。事实如何,不得而知,但作为观众,倒是很庆幸这份阴差阳错在银幕上成就了一个现实生活里真正的“大女主”形象。相比于一些国产影视剧里愚弄女性观众智识、时时光鲜亮丽的“玛丽苏”,又或是打着女性主义旗号却喊着“嫡庶有别”“永不为妾”的“娇妻们”,《瞬息全宇宙》的女主伊芙琳可能才是直面琐碎日常、勇敢做出自我选择的独立女性。

影片从伊芙琳平凡、普通却几近崩溃的一日说起。作为一个在美国生活的华裔中年女性,她勉力经营着一间家庭作坊式的洗衣店,软弱的丈夫助力不多却有意与她离婚,叛逆的女儿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回家想获得认可。她不知如何向年迈体衰的父亲开口交代,成堆的报税单和苛刻的税务官令她精神时刻紧绷……而这糟心的一日却成为她进入多元宇宙的起点。值得说明的是,多元宇宙又或平行时空都不是这部电影着力阐释的重点,更像是借来展开伊芙琳现实境遇与人生可能的新奇手段,概念看似时髦,却无可深究。而伊芙琳的三重女性身份——女儿、妻子与母亲,才是串联整个故事的情感动机,亦是电影为我们展开的女性处境的三个面向。

如上野千鹤子所言,“女性是一种处境”,这种非天然的限定往往与她们的社会身份息息相关、紧密缠绕,并逐渐形成或明或暗的种种要求。传统华人家庭的亲子关系中,常常藏着一句“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潜台词,而这也成为一代代人心头的巨石与魔咒,伊芙琳亦未能幸免。作为女儿,伊芙琳年轻时虽曾违逆父亲、私奔出走,却在人到中年再次相见时依旧忐忑不安,想要证明自己。父亲的苛责与自己的现状拉扯着局促又迷茫的她,成为她进入多元宇宙的第一重推力。穿梭于不同宇宙,她才开始体验到其他的身份可能:厨师、女佣、杀手、京剧名角抑或功夫明星,这是其他选择的因果。有评论说,电影对于伊芙琳在其他宇宙中的身份想象太局限,但这确实也恰是对华裔女性现实处境的投射——好莱坞视野中的刻板印象与有限的人生机遇。或许正因如此,当伊芙琳的扮演者杨紫琼走上奥斯卡的领奖台时,才会那么鼓舞人心又令人潸然。

作为妻子,伊芙琳的婚姻看似开始于不顾一切的青春爱情,却在生活的一地鸡毛中几近崩塌。丈夫韦蒙德的软弱无能逼迫她不得不疲于奔命、无暇浪漫,却还要接收突如其来、宛如抗议的离婚诉求,夫妻关系的断点成为她进入多元宇宙的第二重推力。有人甚至认为,没能经营好婚姻是伊芙琳“失败人生”的头宗罪,可果真如此吗?在阿尔法宇宙里,没有权贵公子、职场精英、武林豪侠等影视剧惯用的男性身份加持,丈夫神似成龙的面庞都少了几分“男子气概”;面对麻烦时他对伊芙琳的言语劝慰,看起来温柔体贴,却对实际问题帮助甚微。失衡的情感关系背后其实是两个人对家庭生活程度悬殊的承担与贡献,以及对此问题长久以来的价值轻视。当一家生计、孩子教育、奉养老人和日常琐务大多抛给婚姻中的女性时,她还被要求在窘困中保持温良贤淑,这可能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当影片进行到四分之三时,韦蒙德用一句“Be kind”(要善良)就唤回了伊芙琳,看似温暖煽情,却在逻辑上缺乏说服力。如果“Be kind”真的有用,那也是伊芙琳在人生十字路口的自主选择,从善待自己开始。

将伊芙琳推入多元宇宙的最后一重力量是她与乔伊紧张的母女关系,也是整部影片最重要的一条情感线索。一方面,母女关系与前文提及的父女关系形成了映射,作为中间联结的伊芙琳在最终与女儿的和解中达成了双重救赎。类似的华人亲子关系在华裔导演石之予的动画短片《包宝宝》(2018)和最新的《青春变形记》(2023)中都有体现,一边是强势、包办、溺爱又严厉的虎妈,另一边是逐渐形成自我意识,叛逆、抗争、最后走向和解的子女。当然,需要注意这其中存在刻板印象的再造与强化,尽管其确具普遍性,但却不是必然而然。另一方面,影片对于人生意义与存在的核心探讨也是在伊芙琳与乔伊的情感拉扯中逐渐浮现并深化的。从母婴生育到世界本源,从贝果到黑洞,荒诞不经的意象联想背后是由女性发起的生命思考。

萨特说,生命本无意义,存在即虚无,那我们该何去何从?伊芙琳拉住冲向虚无的女儿,听了尼采的话——“成为你自己”(Be yourself)——直面无意义的荒谬,以强大的生命本能去创造独特的生命体验,建构并赋予它意义。于是她抛却了父权的规训,承认了女儿的喜好,也接受了自己的平凡。站在停车场边,搂着女儿的她说:“你想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一如在荒漠里并肩而立的那两颗石头,渺小却勇敢。

(作者系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副教授)

2023-05-24 ——从《瞬息全宇宙》谈起 1 1 文艺报 content70134.html 1 一个女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