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

生态传记与乡土想象

——评散文《黄河口草语》

□赵政焕

《黄河口草语》是作家郭立泉“黄河口生态系列散文”的第二部,作者以“传记”笔法写下“菜部”35篇、“草部”28篇,共计60余篇文章。作品既延续了前作以往事为核心的创作方法,又将大量笔墨着重放在对草木本身的描绘上。在流畅轻快的笔调下,那些宛若精灵般的草木并未沾染过多泥土气,反倒如同一株株精致的标本,将自然的诗意呈现在每一位读者面前。

从《诗经》的风物吟唱,到陶渊明的乡间诗作,再到现代作家的田园牧歌,生态书写在我国文学传统中从未缺席。作者在《黄河口草语》的写作中俯下身,用放大镜近距离端详一草一木,以“为草木立传”的姿态进入文本。在作者眼中,这些草木皆是“不为世俗所染,不为繁华所移”的美丽精灵,它们自由生长在故土之上,高低错落、千姿百态,即便没有人类叨扰依旧葳蕤繁茂。可以说,在作者笔下,草木本身即具备自足的诗意与审美价值,不必依托纷繁的隐喻与象征来支撑。

某种意义上,故乡的草木与故乡本身密不可分,对草木的热爱实则源于对故土成长历程的怀念。然而,尽管它们是乡恋的承载物,作者却并未将其当作客体物象审视,反倒视若陪伴自身成长的挚友,与草木生灵“平起平坐,互诉衷肠”。在《水蓬花》中,作者忍不住向世界宣告:“我的佳人,就是水蓬花”,并称之为 “永远不老的水中美人”;面对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的苦菜籽,他笑称不敢在其面前矫情叫苦,生怕一说苦,“苦菜花就开始苦笑”;至于攀附其他草木而生、惹乡邻厌烦的铜丝(菟丝子),在作者温情的目光中,也成了万物有灵的代表——它们竭尽所能克服自身缺乏叶绿素的局限,千百年来顽强地吟唱着荒野长歌。草木长于天地之间,生灭随缘,在作者笔下展现出万千姿态,衍生出无数奇妙的生命联结。它们不仅是河子西的守望者与见证者,更是与乡人共生的一分子。

自古传记皆有体例。该书作者并非想将其写成一部生硬的地域生态科普图书,而是想以分享的语态,把自己眷恋且引以为豪的故乡草木介绍给每一位读者。然而,面对六七十种样态各异的草木,要将其纳入同一部生态传记,且兼顾文学性,就必然需要讲求一定的写作技巧。为此,作者巧妙提炼出“名称”“特征”“典故”“往事”四种紧密关联的文学性要素,从这四个角度切入,既让每篇各具趣味,又使全书在整体上呈现出较强的条理性与美感。

“名称” 是核心线索。千奇百怪的草木名称作为每篇的标题,既新奇又难懂。除去“荠菜”“芦苇”等少数几种常见的植物,其余60余种草木对于多数读者而言无疑是陌生的。因此,作者深知“以名入事”是将读者引入草木世界的最佳方式。例如写“甜酒棵”时,作者提到其花外形酷似紫色的酒杯,因而得名“酒”字,花瓣深处的蜜汁则成为大自然赠予孩子们的恩惠。这之中,绝大多数草木的名称并非其正名,而是乡人的巧思创作。比如乡邻们将“泥胡菜”称作“莛秆子棵”,比起本名,更能突显其优美颀长的身姿;再如“地梢瓜” 果实两头尖尖,中间鼓突,老鸹可以用它当枕头,因而得名“老鸹枕头”。人们将自身对生活的认知凝结成名,赋予万千草木,自然生态与人类生活在不经意间实现了交融。

“特征”与“典故”往往伴随对“名称”的解读而来。草木的特征能给人最为直观的印象,因此几乎每一篇中作者都会对此进行详尽描摹,其中既有整体的外形、根茎的长度、花叶的样态,又有花期、果期等生长周期,以及生长的具体环境,甚至对各类草木作为食物的口感与作为药材的功用都有详细介绍。而在“典故”方面,作者对各类文化知识的引用可谓信手拈来,尤其是对《诗经》与《本草纲目》的引述,几乎贯穿于所有篇目之中。除此之外,《曼陀罗》中陈与义的诗歌、《苍子棵》中对《博物志》的引述、《苘饽饽》里的长短童谣、《荻子》中“画荻教子”“然荻读书”的成语故事等文化知识,无不彰显出作者的博物趣味。从“特征”与“典故”两个角度出发,读者能感受到这些草木既生长在河子西的当下,又扎根于绵长的文化脉络之中。

令人难忘与依恋的不只是草木,还有陪伴草木一同度过的乡土时光。在对“往事”的记述方面,作者的笔墨尤为深情——《珠珠棵》中写到儿时夜晚上学途中睡倒在珠珠棵里的逸事,《苘饽饽》中则有与伙伴们玩捉迷藏游戏的快乐瞬间。一花一世界,在天地间葳蕤生长的草木怡然自足,它们在经营自己的生态世界的同时,又仿佛每时每刻都在与作者产生交集,建构起作者内心的小世界。正如作者所言,“每个黄河口的人都得到了草木绿色的护佑”,回忆赋予了草木灵魂,使其成为作者日后生活中永远的心灵寄托。而以小芹为代表的玩伴们则闪现于不同篇目之中,这些碎片共同组成了作者的童年生活,使得这部书除了作为一本生态传记,又成为一部童年轶事集。 这本生态传记的价值并非在于向读者介绍各种草木的特征与故事,而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想象乡土的方式。正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其间人们的生活方式简单、特别而又纯粹,引发无数读者对理想乡土的想象。近一百年来,文学对乡土的回望无比复杂,其间夹杂着对落后的担忧、对牧歌的赞颂、对改革的期盼、对文化的追寻以及对变化的迷茫,各种回望相互演变、相互交织,共同构成了文学对乡土的想象。而作者笔下与草木共生的画面亦是一种想象。

在自序中,作者提及书写黄河口生态的目的——“回报这片大地的恩典,向渐远的农耕文明深情回眸,也向生命的诗意和庄严致敬”。显然,作者也意识到这份美好属于过去,属于想象中的那片净土。即便作者重返故土时,发现河子西早已“面目全非”,那段与草木共生的美好时光仍定格于脑中。而作者将其书写下来,分享给每一位读者,我们即便无法感同身受,也能在阅读的体验中抵达审美层面的共鸣。

如今的我们,生活在快节奏的城市中,无暇留意路边的花草。而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生活原本便存在着另一种形态:即便微小如草木,也完全能够成为生活的中心。所谓乡土想象的意义,或许便是如此。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

2025-07-18 □赵政焕 ——评散文《黄河口草语》 1 1 文艺报 content80116.html 1 生态传记与乡土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