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

从镜中舞到栖居之境

——评陈爱中的诗集《灯花与荒原》

□李濛濛

《灯花与荒原》是诗人陈爱中最新出版的一本诗集,集结了近几年他在国内各大报刊发表的诗歌,是陈爱中人到中年后再出发的心灵跋涉。诗集分为两辑,分别是“落雪·蝴蝶”和“月光·雨水”,看似不着边际,实际一切尽在其中。落雪与蝴蝶互为镜像,何尝不是诗人在镜中的自我审视;月光如水、水波似光,铺洒而下之时,是诗人从镜像迷宫中淬炼出的全新个体。沿着诗人的文字痕迹,我看到陈爱中从“我与我周旋久”到蜕变而出的“宁做我”,再到抵达无我之境的精神升华,是一段从镜中舞到栖居之境的生命旅程。

自我蜕变的足迹从来都不是容易的,它始于“我”与“我”的周旋,但镜像对峙是重获自我的必经之路,所以陈爱中诗歌中常可见到这种审视与矛盾。因为感受到“自我否定的时空”,所以确信“黑夜不会来/一个被错乱的时空”,让人想到李金发“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的徒劳,主体不得不逼近直视内心的斑驳与杂芜,遂而一切都清晰起来,甚至听到“雏菊窃笑”,看到“青草奔跑的狡黠”。于是诗人惊恐地发现“那种能够战栗我的/将永远忠诚于你”,诗人感受到了“他人即地狱”的压迫感,这里的“你”即镜中的“我”,是一场由自我审视引发的博弈。这终将是一场个人战斗,最终主体与客体的交互化为“旧雨未至,边缘的花在生长”这种该来未来的悠远意境,“旧雨未至”是缺席的潮湿,“边缘的花在生长”是切实的存在,疯长的野花衬出寂寞的空旷。在这一意义上,花与荒芜的关系达到了哲学层面的顶峰:“没有人敲门,桃花很远”,这是一句惊心动魄的诗,正是因为诗人字里行间的情绪流露填补了“敲门”和“桃花”之间的空白,碰撞出内外交困、求而不得的矛盾体验,存在的孤独被终极表达。“花”成了诗人言说孤独的镜像。

陈爱中的诗里总会有意无意地穿插一种“花未开”的意境:“桃花很远”“杏花窃喜于孤独的繁华”“杏花还没有开”,似在以花的未开述说自己的孤独体验,隐藏在繁华后的孤独言说是如此不动声色,连花开都不曾惊动,所以诗人感到“窃喜”和满足。诗人的喃喃自语只属于他自己,还未准备接纳这个世界,而花的未开就是这种孤独的保护色。“花”是诗人的孤独共语者,是诗人温柔的抵抗。雪落花开、蝴蝶翩飞,桃花是蝴蝶的精魂,蝴蝶是转世的桃花,不知桃花之化蝶与,蝶之托桃花与?究竟孰是真我?

“我”与“我”之周旋毕竟太久,还是宁做“我”的好,这里的“我”不再是自我纠缠的旧“我”,而是从镜像迷宫中突围而出的全新主体。诗人从镜中的顾影自怜中抽离而出,顿然感到铺洒而下的月光和雨水,“月亮高悬/清凌凌地洗脱尘土的气息”“雨水洞穿泥土的幕障”,仿佛冲刷一切。意象的改变是诗人心象的无意识显影,月光是涅槃的雨水,雨水是月光重生的叹息,雨水落地决绝,只因“落雨知晓前生的约定”,它与地面碰撞后升腾起一股洁净之气,在与尘埃的告别中化作不朽的清辉,于是“有诗和明月升起”。雨最终是要落地的,它是重生为月光的必经之路,个体终要从镜之舞的旋转中走向世界,否则将被抛入虚无。“我”在另一个维度成为“我”,诗人终以向死而生的勇气解构了镜之舞的迷恋。

诗人曾企图将自己不安分的挣扎隐入万物的窃窃私语中,“劝阻不甘心的野草/安抚于命运的搁置”,但从自我周旋中抽身而出时,他终于明白一切不过是徒劳。于是诗人重新审视自己,终于在与万物的和解中重塑自我。“无人凝视的树根/与落叶讨论松鼠的足迹”,你以为一切都会了无痕迹吗?诗人仿佛洞悉了这个世界,自然也就懂得了妄想不被这个世界察觉到自己孤独的企望是多么幼稚。这里有两个“我”:一个欲盖弥彰、掩耳盗铃的“我”,另一个是更高意义上的“我”,他看见了那个欲盖弥彰的“我”的虚伪和怯懦,他在审视“我”,令“我”避无可避。于是“我”与“我”不再周旋,而是促膝长谈、把茶言欢,合而为一个凝视世界的旁观者,泰然处之。此时由蝴蝶转世的花与月光重构出另一种光景,“丛生的杜鹃花绚烂地绽放/月光流泻出一池池的欢欣”,月光即是重生的雨水,跳跃的是雨水的欢欣。

成熟的诗人当然知道重构绝非完成态,它不过是为新一轮的周旋提供了一个更高的起点,运动和循环本身就是生命存在的状态,“山后依然是山”“不忘那座山/也不会仰望这座山”。对世界的生生不息了然于心,也就不再焦虑,“生长与坠落,坦然与顺意”。诗人不再畏惧博弈的孤独,在更高的意义上获得了安宁,“时间敞开了/看到芸芸众生”,真正的安宁绝不是在孤寂中获得,“自我”执念的破除只有在对芸芸众生的照见中达成,诗人不再是那个被抛出的孤独个体,他开始真正体味这个世界。且看那些充满禅意的诗歌:《远山隐隐》《花朵与流云》《饮茶园居》《夕阳之后》,诗人从万物生生不息的领悟中抵达了物我相融之境,在“坐听归鸟鸣”的禅意中终至无我之境:“归墟敞开,四野无波”。

主客界限的消失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达成一致,是另一个更高维度上的平衡状态,从极孤独到大自在,褪去二者的“极致”形态,诗人猛然发现二者实际同源,过程虽然曲折,但他明白未至极致的孤独不过是无病呻吟,不达无碍的自在也只是矫揉造作。于是,诗人感到心安理得,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变得平淡自然,“驴子走过街道,云雾惊厥的幻觉/有卧佛通透的安详”“一碗粥的烟火/也许远胜石头与大海的象征”,形而上与形而下不再对峙,大道至简,深刻源于平凡。此刻,“我”与“我”、“我”与世界、世界与世界不仅和解,且成了彼此存在的证明。

“一扇窗坍塌了/引出的是一片广阔的海”,自在源于孤独,孤独通往自在,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向你敞开的。灯花是渺小短暂的,而荒原是空旷恒久的,妄图以灯花照亮荒原更是荒诞的,但灯花的信念来自母亲,它足以对抗一切虚无。于是,瞬时和永恒达成了和解,有限与无限握手言和,陈爱中获得了满足,心安理得、看顺万千。

(作者系云南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2025-07-18 □李濛濛 ——评陈爱中的诗集《灯花与荒原》 1 1 文艺报 content80119.html 1 从镜中舞到栖居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