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赴南京参加汉学家大会,见到了许多老朋友,也结识了不少新朋友。其中几位汉学家,早在我北京求学时便已认识。我们曾在各类学术会议上交流,有些甚至一同在鲁迅文学院住宿,经常在食堂碰面。久别重逢,不免感慨时光匆匆,我们在交流中沉淀下更深的默契。
严肃文学的创作有时候更接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像独自寄出一封封无法确知收件人的信。即便在同一方汉语土壤里,创作与阅读间也难免有误解与误读滋生。所以面对文学翻译,我常常感到困惑:这些文字跨越山海,抵达世界不同角落的读者手中,究竟是交给概率的掷骰子,还是一场自我慰藉的幻觉?毕竟汉语如此复杂,当文字被翻译成其他语言,那些藏在汉字肌理中的情感与哲思,又能被读懂几分?有时深夜独对一轮明月,真会觉得“被世界看见”不过是作家的一厢情愿。
但我依然愿意怀抱希望,相信奇迹的存在。就像相信在遥远的彼岸,终会有一个读者用手轻轻拆开我的“信封”,准确捕捉到字里行间的所思所想。这份希望让我愈发觉得,文学翻译从来不该是被动等待的过程。我们必须主动迈出一步,主动向世界推介一个汉语写作者的虚构宇宙。这有点像一次精心谋划的展览会,集中呈现,有效对接。我相信只有真诚的深度交流,才会换来同样温暖的对待。所以我在交流环节,主动向汉学家们介绍我的故乡潮州,介绍潮人漂洋过海“过番”的故事。潮州历来被视为“省尾国角”,是粤东一座容易被忽略的小城市,但这几年,随着英歌舞、牛肉火锅、侨批等富有识别度的事物,借助短视频的镜头广泛传播,潮州文化慢慢被许多人所看见。近些年潮州古城的旅游火爆,应该也与此相关。会后许多汉学家向我表达了对潮人“过番”历史的兴趣,他们也认为文学应该关注时代宏大叙事之下的小切片小人物。这样的交流反过来给了我继续写作的信心。
中国的翻译市场向来充满活力,这是我们的幸运——从经典名著到国外青年作家的新作,世界各地的文学作品都能通过翻译进入中文视野,只因庞大的中文读者群体足以容纳多元创作。我们一直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可当视角转向外部,中文的深奥与独特却反而给跨语言传播设下了天然门槛。在这个多语言交织的世界里,若想让汉语写作者的故事被阅读,作家与出版方必须更积极主动去推动翻译工作,让世界通过具体而真切的文学作品看见中国,读懂中国。
尤其在人工智能时代,文学翻译正悄然迎来新的变革。此次大会上,AI翻译的可能性与技术局限成了热议的话题。但我始终认为,汉语文学的翻译有着其独特性——尤其在严肃文学领域,创作中蕴含的节奏、结构与隐喻,深深扎根于汉语特有的语感与文化土壤。那些流淌在文字里的古典诗意、章回体的叙事韵律,或是民间口语的鲜活韵味,若仅凭AI机械转译,难免会丢失汉语写作最动人的灵魂。
这便更需要懂汉语、懂中国文化的汉学家,在翻译中找到“公约数”:既要保留原作的精神内核,又要转化为能打动外国读者的表达。每种语言都承载着独特的文化语境,翻译有时更像一场精心的“再创作”——如同优秀编剧打磨剧本,汉学家或许需要调整叙事顺序、优化表达细节,让中国故事在异文化土壤中自然生长,而非生硬移植。若仅依赖AI强行直接翻译,不仅可能造成误读,更可能消解文学本应有的温度与深意。
严肃文学与类型文学最大的不同,可能就在于作家对作品总有一份“经典化”的深层期许。而对外译介,正是作品经典化不可或缺的一环。这次的交流让我愈发清晰看到,要让世界看见中国文学,首先中国作家要在世界各地拥有朋友,拥有知音。汉学家便是这样的使者,他们站在文化的彼岸,搭建起沟通的桥梁,让作品既能留存汉语的美学特质,又能贴合外国读者的阅读习惯。这种兼具双母语思维的译者,在未来只会愈发重要。无论AI如何强大,终究只能是辅助工具。
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与多元复杂,决定了跨文化传播从来不是简单的语言转换。正因如此,像汉学家大会这样的交流平台才更显珍贵。它让我们确信,在技术之外,人与人的理解、文化与文化的共鸣,始终是中国文学走出去最坚实的底气。
每种语言都孕育着独特的写作节奏,不同语种的创作者或许难有天然的同频共振,但翻译恰如一座桥梁,让不同的节奏得以感应,让遥远的心灵得以触动。这次活动便让我真切感受到了这种力量。会议结束后,我的作品阿拉伯语、意大利语版本的出版洽谈已提上日程,出版社也积极响应。所以,这样的平台不仅让中国作家结识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更实实在在地为作品走向世界铺平了道路,让我们的文字能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完整地呈现。
大概有十年没有来过南京,很多地方显得既熟悉又陌生。上次来时还下着小雪,这次却是热气腾腾的酷暑。此次汉学家大会落幕了,但它留下的不仅是微信的好友与待签的合同,更是一份笃定:只要我们在翻译的路上持续主动前行,持续寄出一封封真诚的信件,那些藏在文字里的暗语,终会跨越语言的藩篱,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与懂它的人“久别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