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的那个冬日,徐霞客在眺望洱源的湖山之后写下:“《山海经》谓洱源出罢谷山,即此。”
那个时候,大理洱源还不叫“洱源”,叫浪穹。
《山海经》“西山经”有载:“西五十里,曰罢父之山,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其中多茈、碧。”所以,徐霞客确信,他泛舟于此的高原湖泊就是古老的“洱源”。
寻找洱源,就从一首诗开始。明末,大理浪穹人何鸣凤写《游台荡诗》,其中一句是“死愧王紫芝,生愧徐霞客”。大意为,在已逝者中,自己惭愧不如王紫芝;在生者中,羞愧赶不上徐霞客。徐霞客获知后,在《徐霞客游记》中写下“余心愧之,亦不能忘”。何鸣凤曾任浙江盐运判官,与徐霞客的家乡江阴相隔不远,但二人始终无缘见面,他们只能在纸页间完成了一次隔空的唱答。所幸,有《徐霞客游记》让后人知道,徐霞客与何鸣凤终会于洱源城中。那天过午,在何家,两人“一见即把臂入林”,相见恨晚,对酌至天暮方歇。接连数日,何鸣凤邀徐霞客泛舟茈碧湖,同游佛光寨,当然,还去了九气台,蒸烫鸡蛋为餐。何鸣凤陪着徐霞客从洱源一路到大理府,他们在三塔寺南侧的石匠家各用一百文钱买了一小方大理石。徐霞客在日记中写道,何鸣凤买的“有峰峦点缀之妙”,而他自己买的画面是“黑白明辨而已”。此时,分明就见到两个喜欢游山玩水、品尝美食的中年男人,大笑着向你走来。
徐霞客在浪穹县城停留了数日。这天清晨,何鸣凤在东门外备下小舟,拉着徐霞客和何家子侄泛湖向北。舟不用桨,只是用竹篙撑入水中而已,湖心处有杨柳环绕着渔户两三家。驻留许久,何鸣凤对徐霞客说:“我想在此处结楼缀亭,收揽湖山美景,想请您预先题写下楹联和匾额。”徐霞客笑着应了。悬有徐霞客题匾的楼亭很有可能并未建成,否则,又是浪穹的一大胜迹。言笑一番后,舟船又往西北去了,渐由湖面进入海子。此时,“洱源”出现了,徐霞客记下,这片水域南面是湖北面是海,形如葫芦,中间细窄处像葫芦的颈,湖大但水浅,名叫“茈碧”;海小却水深,名为“洱源”。在洱源的中央,水色澄莹,有琉璃一样的光色从水底喷涌而出,结为帷幕状的水柱,从旁远看水中景象,如千花万蕊、珍珠银树。此时,徐霞客感慨,《山海经》中的“洱源”,就是这里。随后,几人从洱源西南边登岸,往西走在田间。在护明寺用饭后,下船湖中,行二里入小港。次日,徐霞客又向东沿着湖堤走到尽头,游赏九气台。
现在,我们可以大致还原数百年前洱源海子和茈碧湖的样貌。今天洱源坝北边茈碧湖的位置就是当年的洱源海子,南部陆地是浅湖茈碧。出浪穹县城东门就是茈碧西岸,湖中有长堤,穿过一个小丘,九气台温泉就在小丘上。尽可去想象17世纪初的那个中午,湖中的温泉,四周青山环翠、荷田垂柳,徐霞客本想在温泉中洗浴,但见浴池没有房子遮盖,加之洗浴的人很杂乱,只得悻悻作罢。同行的何家公子用温泉水煮了鸡蛋作为午食,旁人又拿出食盒助酒。日暮,西风愈急,何家长子抱着琴在堤岸上迎风而行,用风声弹拨着琴弦,琴声清越,山水之音,更出脱于自然之外。
徐霞客走后近半个世纪,“南湖北海”又一次在诗文中出现了。那年,举人徐崇岳行经浪穹,游赏九气台和茈碧湖。在当时,九气台在东门之外的草湖中,也就是徐霞客笔下的“茈碧湖”。湖中十树一村,五树一坞,水面人家隐现在蒲柳之中,时常有小舟划出。在水村中,白雾从树丛中升腾而起,湖水与农家的台阶齐平,面对水乡即景,徐崇岳感叹,可洗脚于床下,可垂钓于枕上。到海口,也就是《徐霞客游记》中写的葫芦的颈部,放眼北望,澄然一碧,湖中生长着茈碧花,花如锦莲,蒂长数丈,清香沁鼻,从明末的“洱源海”到清初的“茈碧湖”,湖因花而名。可能彼时声名不播,徐崇岳甚至还感叹,人知浪穹之胜在九气台,而不知其胜尤在茈碧湖。
时移事易,湖海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虽然没有画作和地图遗存,但还是能在文字中大致还原这片水域。清道光年间,举人李杰赋诗:“南湖绿袅丝丝柳,西岭红争树树花。隔岸人喧芳草渡,前村烟沍白鸥家。何当载酒秋澄后,茈碧香中醉晚霞。”不同于徐霞客时代“南湖北海”清晰的轮廓,后世书写茈碧湖其实是颇费功夫的,但是在李杰的《茈湖晓渡》中,寥寥数笔描摹了湖、山、城、丘的空间方位,既畅达明了又意味悠长。诗中“南湖”即徐霞客所说的“茈碧湖”、徐崇岳文中的“草湖”;而西岭对岸白烟凝冻、沙鸥翔集之地就是东门外九气台一带;最后,诗人落笔北面茈碧湖,载酒秋澄,醉卧香海。也是在清中期,邑人高上昕与好友秋夜同游茈碧湖,他们在湖口登船,到鹅墩时日已西沉。鹅墩一名,今时还在,就在今天茈碧湖南边的陆地上,有村,有湿地,但已绝不能泛舟了。随着高上昕的游踪,到大庄和汉登,现今人烟稠密的村庄,在一百多年前是田禾青葱、绿波柳浪的所在,在水中小舟荡漾酣眠未醒的都是钓鱼归来的人。但是,从他所记的“沿湖菱芡杂以蒲丝,索缠舟楫,行颇迟迟”中,又可推断出这里行船不易,已是茈碧湖的边界。
1911年,清末进士吕咸熙写下《游宁湖赋》,曾经环绕九气台的南湖已是“两岸十里平,芜茵铺细草”,成了生长着蒲草、芦苇和荇菜的湿地。而他所游览的宁湖,就是当年的“洱源”海子,他在文中写下“洱源所出,汇为大泽, 是为宁湖,其深无底,其水耀珠”,是对《山海经》的呼应,也是对《徐霞客游记》的印证。南湖不再,宁湖尚存,曾经的“洱源”即是现在的“茈碧湖”。更有意味的是,一年后,浪穹县更名洱源县,从一海到一县,“洱源”定格成了一方水土恒久的精神徽记。
南湖在集体记忆中已经渐渐淤平,而数百年前的洱源海子、现今的茈碧湖,在半个世纪前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湖面萎缩,灵海耀珠的奇景不复存在,甚至水中已再难寻到“花开雪满湖”的茈碧花。
自古及今,洱源人善于架桥、修渠、疏浚河流,让弥苴河、凤羽河、来凤河在收放间用于灌溉防洪,千百年来,水之所到,沃野百里。接纳万物,相安同生,是洱源在漫长岁月中省识的自然法则,农耕传统延续千年,科学精神一脉相承,在这样的沃壤之上,茈碧湖不会永远蒙尘。
近年来,随着洱海源头保护的不断深入,那个“茈碧遥望水笼烟,柳色青青最可怜。争道江南好风景,夕阳荫里钓渔船”的高原平湖正在从历史中向我们走来,而此时,在时间的映衬下,天空至蓝,每一位深耕于“生态之治”的人们每一次仰望都是一只半握的手,在天空中叩击出清越的回响。
一滴水无法用它的眼光审视山海,但它是山海面颊上细微的表情。现在,化身成一滴水,身处茈碧湖,整片天也是被包兜着的水,不意间剌了个口子,水就直直从空中倾倒在空湖里,天和湖成了沙漏的两极,可以随意翻覆,只有天地间的生灵不知所措了,分不清自己是居高临下地游览还是仰望式地欣赏。水草是茈碧湖外露的凡心,有舟船惊了水鸭,双方在水中错迹而行,绕了几圈总要重逢的,轮回往复变得稀松平常。在湖边的路,两边是双脚触不到的透明虚空,阳光剩下的灰烬是橘色的,沾染得遍地都是。
天空透净,木船歇岸,前面就是梨园村。村里有人说:“我们小时候,湖里一路都是茈碧花,我们游泳就喜欢采它的花,编一顶帽子戴着……”也许,这是不需要回应的对话。而在短暂的安静之后,他在手机里翻出来一个视频说:“诺,就前个月,荇菜花黄生生地在水里面开满了,听说,茈碧花也快回来了。”
是的,在洱源,在茈碧湖,失却明珠还复得,归来依旧照寒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