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春，我前往湘西龙山县靛房镇石堤村做田野考察。在这里，有着被中国戏剧界和舞蹈界公认为“中国民族舞蹈的最远源头”的毛古斯舞。
毛古斯，土家语为“拔步卡”，意为“浑身长毛的祖公”，目前流布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永顺、龙山、保靖、古丈等县的少数村寨，是土家族特有的原始戏剧和舞蹈形式。这枚镌刻在土家族文化基因里的艺术符号，既是一场独立成章的古老仪式展演，更是孕育土家族艺术的精神原乡。它以原始拙朴的生命律动为养分，催生出梯玛神歌的神秘吟唱、摆手舞的整齐律动与打溜子的清脆交响。这些从土家族文化母体中勃发的枝丫，共同编织出土家族文化谱系中斑斓交错的艺术长卷。
毛古斯鲜少在典籍的字缝间留下痕迹，直到清代同治年间，贡生彭勇功的《竹枝词》才为我们在诗歌间记录下它的剪影：“官厅堡上人如潮，雪花又伴歌声飘。村姑摆手口吹管，后生食姐身捆草。”“食姐”是土家语中“狩猎”之意，而“身捆草”的后生，正是毛古斯最质朴的扮相——结草为服，村姑唇边悠扬的咚咚喹与后生起舞的原始律动交织，在风雪中演绎着先民的渔猎记忆。
毛古斯是一道未经雕琢的文化原石，呈现出渔猎、农耕文明的原始样貌，保留着戏剧艺术的质朴状态。毛古斯表演者全身披着天然材料编织的服装，头部戴着用茅草扎成的头套，或以稻草拧绞而成的粗壮草辫，垂下的草帘遮挡面部，仅露出双眼；上身捆扎着棕树皮或稻草覆盖肩背，露出臂膀，形成简单的披肩；手臂则缠绕草环，腰间围着层层的草裙，长度及膝，行走时草叶簌簌作响，恰似先民踏过丛林的足音。在所有装扮中，最具特征的是悬挂于腹前的“粗鲁棍”，以原始的造型诉说着对繁衍的敬畏和崇拜。毛古斯演出时，表演者手捧粗鲁棒，弯膝驼背、摇头耸肩、臀部下沉、步履蹒跚、指节蜷曲，似猿非猿、虚实如戏。
在湘西的山林间，毛古斯传演着不同时期的历史印象，即使没有文字记录，身体的记忆仍然传递了历史的信息。自然地理环境构成了土家族人赖以生存的生态基础，山地农业发展所形成的刀耕火种、渔猎经济被毛古斯以“身体史书”的方式记录了下来，“挖土”“砍火畲”“锄草”“打谷”“烧山”等程式动作来自对湘西地区生产形态的模仿，特有的自然环境发展出来的独特文化也鲜明地体现在毛古斯的表演之中。石堤村的毛古斯剧目《赶肉》中，篝火仍在复刻着初民围猎的晨昏。《赶肉》在老毛古斯混沌的嘶吼中启幕，众毛古斯屈膝弯腰，弓背俯瞰，持粗鲁棍驱赶虫子，而后俯身拨开草丛寻找猎物痕迹。通过喊山的吼叫惊动猎物，利用木棍、石头等工具驱赶围堵，捕获的猎物要先献给梅山女神，老毛古斯领众人齐呼“哦喔”，呼唤山神后俯身三拜。钻木取火的烟气袅袅升起，整只野兽在族群中传递，当饥饿被抚慰，便迎来了野性的嬉闹。演员的表演自始至终使用土家语，话语颠三倒四、语调变腔怪调、语义含混不清。这些动作和语言未经修饰，又非随意为之，是经过代代相传、具有一定程式化的语言，除了特定的祭祀场景要求动作的统一性和一致性之外，表演者又拥有很大的自主性和随意性。每个动作都与特定的生产生活内容相对应，具有写实和象征并存的特点，观众可通过动作清楚地分辨出“赶肉”“做阳春”“抢亲”等不同场景。在这些表演中，茅草、树棍等自然物品转化为戏剧道具，劳动过程被提炼为程式化的表演动作，狩猎、耕作场景则通过演员的模仿得以呈现。这种以写实的动作和含混的对白为核心的叙事方式，反映了原始戏剧的艺术特点。
从狩猎的篝火到读书的掌灯，从刀耕火种到商贸交易，毛古斯用身体书写了土家族的历史长卷——每一个动作都是时光的年轮，每一句对白都是文明的密码，在山林间起舞，让土家先民的记忆永远鲜活如初。茹毛饮血的记忆已化作传说，刀耕火种的场景只存于仪式，但代代相传的祭祀仪式仍然流淌着文化的血脉，表演时高举的火把照亮了土家族一步一步走来的历史足迹。
毛古斯是一部薪火相传的“祖先训诫”，在动作程式、土语对白和祭祖仪轨中，体现了土家族对图腾崇拜、自然崇拜和祖先信仰的传承，饱含先民繁衍生息的智慧和哲思。斯滕伯格笔下的“隐性知识”，在此化作具象的生命哲学——当表演者们肩并肩围成猎阵，“合则力生”的古老训诫便在这场围猎中苏醒；当捕获猎物之后向梅山猎神叩首，才发现慎终追远的崇祖意识代代沿袭；分食猎物时人人均等的敬畏，恰是平等共享的伦理在火光中的映现。这些不能通过文字和语言传递的隐性知识和价值观念，保留了土家文化最为核心的部分。
毛古斯国家级传承人彭南京说：“原始社会只能靠团结才能生活，所以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先民们的团结，拧成一股绳，这个是最核心的。对于毛古斯的传承，更多的是对于先人精神的学习和传承。”彭南京的吊脚楼中有一整面照片墙，那是他们前往北京、香港、长沙等地的演出定妆照以及与前来调查的专家学者的合影，所有定格的瞬间都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它们承载的是土家族文化的荣光。初春的山峦间，彭南京指导孙子学习毛古斯的身影在暮色中短了又长，一招一式地纠正动作，一字一句地传授对白，是守望也是传承，土家根魂在湘西的山林间又扎深了一寸。
这些潜藏在毛古斯表演之中的理念，无不内化在土家族的传统哲学之中，落实在土家族的生活实践之上。这些蕴藏在毛古斯艺术之中的原始观念和传统哲学都潜移默化地教育着土家族人，最终都凝练成了土家族的民族精神，在湘西的山林间赓续不断，传演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