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万松浦文谭

从“来路”中寻找“去路”

□钱 幸

当谈到传统的时候,我们其实是站在当下的时间和价值维度上,戴着当下的目镜,重新回望过去的。因此,我们对传统的看法中,或多或少都有着现代性的审视,我想这就是“过去的现存性”。其实,对写作者来讲,更为重要的是现在。回望传统、追寻历史,也是为了让当下和未来活得更好,让古为今用,传统为当下所用。现在,社会的复杂性应该是空前的,比如大量信息数据等,都是崭新的。对于新东西,写作者应该如何处理?在我看来,其实小说家的做法,是在这个新生的、巨变的、复杂的当下,从旧有的、可供复制的、已被理解的过去中,寻找一种解读当下的方式。

我个人很喜欢书写传统文化,原因有二:一是本来我们的文化就是根深蒂固、深厚丰沛的,是一个浩瀚的资源库,面对如此巨大的矿藏,不去深入挖掘而另起炉灶,得不偿失。二是尽管我们谈到全球化、地球村,但是人还是跟他的民族、地缘息息相关的。我们的精神是从古老的传统和文化中走来的,它融入基因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脱离刻在血脉里的气质和品格。这都是传统的积淀。写小说呢,最终是要写人和人的命运。要写人,怎么能脱离他的来路?所以,基本上,只要在书写,我们的书写就不可能是一种纯粹外来的、崭新的叙事,我们一定是在做一种传统和现在的结合。

这几年,我创作了一系列跟传统文化有关的小说,比如《皮影》里的皮影手艺、《茶王》里的普洱茶、《惜樽空》里的酒文化、《二十一日酉时》中的醋文化、《淘澄飞跌》里的中国画、《天乐》里的民间音乐、《收藏家》中的崖柏文化、《囚徒》中的鼓文化、《食宴》中鲁菜文化等,大概在小说总量中能占到三分之一。在处理这种题材时,我会不自觉地运用两种方式,一种是融合,就是把传统文化符号的精神提炼出来,让它成为整个小说的魂和骨,从一个人物或者一个文化符号上,凝结出一代人的精神气息。比如《二十一日酉时》中,醋的深藏、发酵,它的那种酸涩、深厚、粗粝,是有着乡村隐喻的。再比如《皮影》,这种技艺本身就生发出了“皮与骨”的巨大隐喻,而这个隐喻是对当下社会的一种阐发。或者像《收藏家》中对于崖柏的阐述:“悬崖峭壁没点儿活路,可就是这么拼命长起来了,见山开缝……风吹日晒的,但它就一股狠劲儿,非得把自己身价往上造……它低贱得让人敬畏!让人觉得亲切!”人妄图收藏崖柏,但其实崖柏才是“人世收藏家”,最终发出感喟:“生有大生,死有默,莫能更其道。终身知所同,然后勇而逝矣。”

另外一种是披挂。有时候,要用它来当成一种凝视当下的工具,只用皮,不用骨。比如《淘澄飞跌》里对国画颜料制取手法和国画制造工艺的穿插,都是为了体现这个民间画家同时作为街头屠夫的精神张力。小说的重点不是在传统文化所承载的内涵上,而是在后半段的精神书写中。

传统文化如此丰盈宽厚,很多现在觉得不可思议和过时的思想,放在它的时代背景下,反而恰如其分。最近我在写一个关于死亡的小说,涉及丧葬和纸扎艺术。我去了解时,就发现丧葬礼仪本身起到了重要的缓冲作用,古人跟父母的关系是极其亲近的,又有着严密的纲常伦理。丧葬就把个体按照亲疏远近框定在一种仪式中,人无端地有了约束,也就有了依靠。这仪式如此烦琐,简直不近人情的同时,其实又饱含人情。

去年,我祖母去世,我参与到丧葬文化中。直到送她入土的那一刻,我才彻悟:祖父母实际上是我跟老家土地的一种牵绊,她走了,我就没有回去的充分理由了,会像地里刨出的花生藤,攀扯出来,被扔到了水泥地上。祖父母是我的童年、我的老家作为人形态的一种延伸。

落葬时,叔叔们把一半的坟冢打开,隔壁是我祖父的骨灰,有那么两个孔洞,让这新旧两个骨灰盒两两相望,相邻相靠。很久以后,棺木腐烂,他们的骨都会跟土和泥融合,他们再相会。这给了我一种巨大的冲击,我忽然感到了婚姻和坟墓之间的另外一层意义。在真正合冢的坟墓面前,我们讲那么多的情、欲、爱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从合冢的这一刻回望出去,尤其是你再看向参加仪式的齐齐整整的几代人,会觉得“开枝散叶”具象化了,对死亡本身也产生了一种新的神圣的领悟。

假设我们过于简化丧礼,匆匆离开,回到“生”的现实中,实际上会有一种巨大的落差感。丧葬文化作为传统“死”的文化,能帮我们找到“生”的意义。有感于这一切,我就写了《原身脱空》。小说从案件出发,写到了纸扎“束草为人形”,写到了鲁西南地区传统的丧葬仪式。因为有了“死”的对照,对“生”就有了更深邃的理解。于是,我在小说里写道:“丧礼在这片被城市化包围的土地上,泛起了一种雷霆万钧的回响。每一个消失的祖辈都再次敲响一遍,如此经久不息,继而敲响的间隔变长,声音变小,直到哑然息声,一切尽散去。薄如魂魄的纸扎,艳若骄阳的纸扎,一瞬间,祭奠了。”

对我而言,在书写它的过程中,除了感受到蓬勃的“死”和极致的“生”,还感受到了传统丧葬礼仪特有的文化魅力。我希望我的小说,也能带给读者这样的意义——我们从传统中,找到生的魅力,找到活得更好的冲动和慰藉。以此为例,我想所有的书写都能从传统中找到它的“来路”。理解了“来路”,就会对“去路”有更多的感受。

2025-10-31 □钱 幸 1 1 文艺报 content81397.html 1 从“来路”中寻找“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