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文学叙事总是发生在以假定性为本质的虚拟现实之中,那么,传统与未来则是对现实进行想象的两个主要参照物。新世纪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社会生活的日新月异,现实生活的底色与结构正在越来越偏向未来,而不再是传统。未来维度的引入,使得许多作家在各个创作领域中开始将传统与未来进行融合,以“传统的未来性”与“未来的传统性”两个视角重新审视现实,从而形成了新的现实书写模式,这种模式可以称为“传统-未来”双向书写机制。虽然尚未成为当前文学创作的主流,但这种模式在许多领域中已然较为普遍。
首先,新世纪文化与文学中向传统文化的“回流”有着深刻的历史逻辑与时代背景。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经济的持续快速发展为社会文化的深层转换提供了大量的动能。同时,全球化时代里重塑民族文化主体性的需求变得更加强烈。因此,大量传统文化因素的重生与再造是必然结果。从新时期文学、新世纪文学到新时代文学,将传统文化再造与外来话语转换结合起来所形成的、具有充分当代性与本土性的叙事形态及艺术风格是最主要的发展道路。在此背景下,向传统的“回流”必然包含着逐步建构“传统的未来性”的动机与过程。这种“回流”并不仅仅意味着传统的复兴,而是更深层意义上的未来想象与书写实践。其中所包含的创建中国本土民族性叙事美学的种种尝试值得重视与肯定。
其次,文化与文学传统的当代再造是一个有难度的系统工程,绝不是靠简单的符号征用就能完成的。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对传统文化因素的改造与使用是一个大的主流趋势,但其效果各不相同,既有许多成功的实践,也有不少失败的例子。王安忆《天香》《考工记》以园林与土木、制香与刺绣、市井与闺阁等众多传统文化因素建构新的上海叙事,在《红楼梦》叙事传统基础上探索出新的叙事路径,还形成了独特而又浓郁的中式小说美学。张炜《独药师》对传统的养生哲学与现代的个体观念进行融合再造,书写出跌宕起伏的人生命运,也创造出极具未来性的生命哲学。赵德发《大海风》以现代海洋文化视角重新审视传统的乡土观念与乡村生活,在剖析两者深刻裂隙的同时也辩证地揭示了乡土生活智慧在现代生活中仍然具有的重要价值。莫言、贾平凹、阿来、陈彦、葛亮等人的长篇小说均大量使用传统文化符号并取得很好效果,产生了不少现象级的作品。
与此同时,一些简单机械、浮于表面的符号征用也大量存在:以鬼神信仰作为乡土叙事的主线、以四季或者节气的轮替作为章节结构、以愚昧陋俗塑造地域文化特征……这类书写不但不能重构出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反而阻碍着中国文学的深入发展。如何化用传统文化的精髓并将其转化为文学叙事的内在灵魂,是作家们需要认真对待的重要课题。
再次,通过传统与未来两个想象维度共同构建现实空间的书写机制,在许多作家笔下、许多题材领域之中已经较为普遍。这种书写机制在科幻文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将“传统的未来性”与“未来的传统性”紧密结合,是新世纪中国科幻文学的最大特色和独有特征,使其在题材在地化、风格民族化、类型本土化等方面突飞猛进,世界科幻文学中的“中国流派”由此得以建立。
刘慈欣《三体》等作品在宏大的全宇宙叙事体系中嵌入了许多中国传统文化因素并将其放置在核心位置。小说在描绘未来星际文明冲突的同时,还将中国历史、哲学、伦理等传统元素加以重构之后嵌入小说叙事的关键节点,从而实现了三个维度上的突破:将中国古代的历史循环论投射成为宇宙文明兴衰进退、宇宙本身的寂灭与重启;用道家、儒家思想解构西方科幻的“殖民叙事”,形成独特的东方风格;以古典文化中的田园诗意消解硬科幻的技术中心主义。刘慈欣通过这种书写证明:真正的未来想象,必须扎根于文化传统。韩松、郝景芳、海漄等科幻作家同样系统性化用各种传统文化因素,将其作为建构未来社会现实与剖析当下社会现实的基础及途径,将传统与未来充分折叠而形成“未来的传统性”。因此,相比于“传统的未来性”,“未来的传统性”更是新世纪中国文学探索出的、更加具有民族化特色的叙事之路。
最后,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需要形成立体的、综合的、多元的推进路径。这些路径主要包括:其一,重新发现文化传统深处的质素与结构,重构文化传统的历史流脉。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寻根思潮极大推动了其后的文学创作,影响广泛而深远。今天的文学界,在创作、出版、批评、阅读等各个环节都需要在新的时代背景与技术背景下更新对文化传统的认识角度,从更高的历史视角重建对文化传统的认知体系,形成更新、更深、更高的历史意识。唯有如此,传统才具有未来性。其二,主动思考传统文化质素的现代转化之路,尤其是要面对新技术时代与后人类社会的挑战,在“回溯传统”与“想象未来”的动态互构中形成独特的叙事逻辑和文化表达。古典文学传统如何被创造性转化为叙事资源,未来想象又如何激活传统的当代价值,这一互动机制形成的文化逻辑与美学特征——这些理论问题需要得到充分重视。其三,以面向未来、探索新的中国叙事形态为旨归,而非简单回归传统。“回溯传统”与“想象未来”都应该落脚到更贴近现实、更贴近生活的维度上,努力缩小叙事与生活的距离,努力融入对当下现实的近距离呈现之中。通过回归生活的“物本性”而还原其肌理与结构进而抵达形而上高度,是新世纪中国文学的新变,也是文化传统再造过程中应该坚持的。对传统的猎奇式呈现早就不适应当下文学的发展方向,机械的启蒙主义和过激的虚无主义更没有存在空间。在对传统的坚守与再造之间保持辩证的立场,是当下文学写作的必要方向。
总体上,打破“传统-现实-未来”的线性时间观,建立新的时间语法体系,以“传统未来主义”的方式面对历史,才能通过回溯性想象激活传统资源的未来潜能。近年来的中国文学创作沿着这个方向已经有所突破,但仍然充满各种可能性。
